文渊阁的炭火盆烧得正旺,将张四维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忽明忽暗的像只伺机而动的兽。他捏着茶盏的手指泛白,碧螺春的热气在眼前凝成雾,却驱不散眉宇间的焦灼 —— 言官们在文华殿外跪谏受挫后,都缩着脖子不敢再吭声,那些原本答应联名弹劾张居正余党的官员,如今见了他都绕着走,仿佛他身上沾了什么晦气。
“大人,御书房递了牌子,说陛下有请。” 书吏掀帘进来时,棉靴上的雪沫子在青砖上洇出小水洼,“骆指挥使刚从里面出来,看脸色…… 好像不太好。”
张四维心里咯噔一下,握着茶盏的手猛地收紧。他想起昨日让门生递的密折,上面列着的 “张居正党羽名单”,从吏部尚书曾省吾到苏州知府王篆,连翰林院编修里与申时行共事过的都没放过 —— 这些人若能尽数罢黜,内阁的话语权便彻底落到他手里,再也不用看申时行那张 “张居正门生” 的脸。
“知道了。” 他放下茶盏,茶渍在案上洇出浅黄的圈,像个没画完的句号。起身时,特意理了理官袍的褶皱,将那串名单藏进袖中最贴身的夹层,指尖触到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心跳不由得加快。
御书房的龙涎香比往日更浓些,朱翊钧正对着一幅《漕运图》凝神细看,手指在运河的弯道处反复摩挲。张四维跪在金砖上,眼角的余光瞥见案头堆着的奏折,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写着 “申时行奏请续推一条鞭法”,朱笔批注的 “准” 字墨迹未干。
“张首辅来得正好。” 朱翊钧头也没抬,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看看这漕运图,去年张居正主政时疏通的河道,今年就有淤塞的迹象,工部说需银五万两清淤,你觉得该从哪笔款项里划拨?”
张四维的心沉了沉。陛下不问弹劾之事,反倒说起漕运,分明是在敲打他别总盯着党争。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名单,双手高举过头顶:“陛下,臣今日前来,非为漕运,实为社稷安危 —— 张居正党羽众多,遍布朝野,若不趁机清算,恐日后生乱!”
朱翊钧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那卷名单上,像两束冰冷的光。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慢悠悠地端起茶盏,盖碗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哦?张首辅觉得,哪些人算是他的党羽?”
“吏部尚书曾省吾,为张居正挪用盐税五万两,此为贪腐;苏州知府王篆,强占民田百亩,此为酷吏;翰林院学士于慎行,为张居正编撰年谱时多有溢美,此为谄媚……” 张四维掰着手指细数,声音越来越高,仿佛这些人的罪状早已刻在他心里,“还有兵部侍郎梁梦龙、户部主事王国光…… 这些人或为张居正门生,或受其提拔,若不罢黜,新政恐成私器!”
名单展开时,哗啦啦的纸页声像串急促的鼓点。朱翊钧的目光扫过那些名字,忽然注意到 “于慎行” 三个字被红笔圈了圈 —— 这位学士去年因反对张居正夺情,被降职到南京翰林院,如今竟也成了 “党羽”,张四维的算盘未免打得太响。
“这些人,都该罢黜?” 朱翊钧接过名单,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敲击,每一下都像打在张四维的心上。他想起三日前申时行的密奏,说张四维的门生在山西丈量土地时,故意多报荒田骗取朝廷赏赐,只是碍于首辅情面,没敢声张。
张四维重重叩首:“正是!此等依附权臣之辈,留之无益,不如尽数罢黜,另选忠良填补空缺,方能彰显陛下亲政后的清明!” 他说得慷慨激昂,仿佛只要清除了这些人,大明就能立刻国泰民安。
朱翊钧看着名单上被牵连的官员,从部院大臣到地方知府,甚至连负责抄写起居注的小吏都赫然在列,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讥讽:“首辅的意思是,把所有见过张居正的人都罢了?”
张四维猛地一愣,额头的冷汗瞬间浸湿了官帽的系带。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激进,名单上的官员足有上百,若真按此清算,吏部、兵部、户部都要空过半,朝堂怕是要陷入瘫痪。
“陛下说笑了。” 他讪讪地低下头,声音里的锐气消了大半,“臣…… 臣只是觉得,需严惩首恶,以儆效尤。”
朱翊钧却收起了笑容,目光陡然转厉,将名单扔回他面前:“严惩首恶可以,但不能借题发挥,更不能动摇国本。” 他的手指在 “曾省吾”“王篆” 的名字上重重一点,“这些有实据的贪腐酷吏,该查就查,该办就办。但于慎行、梁梦龙这些人,在新政中颇有建树,只因与张居正有旧就遭罢黜,天下人会如何看朕?”
张四维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他原以为皇帝年轻,只要打着 “清除余孽” 的旗号,就能借刀杀人铲除异己,却忘了御座上的人比谁都清楚,哪些人可用,哪些人该弃。
“新政还需要人推行。” 朱翊钧的声音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一条鞭法要在湖广、四川续推,需梁梦龙这样熟悉军务的人协调军户与地方;漕运清淤需王国光盯着户部拨款,他虽为张居正提拔,却也是难得的理财能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四维紧绷的脸:“张首辅是内阁之首,当以国事为重,而非纠结于新旧党争。若连这点格局都没有,如何辅佐朕开创中兴?”
这话像记重锤,狠狠敲在张四维心上。他想起自己当年反对张居正新政,被打压得险些丢了官,如今好不容易爬到首辅的位置,满脑子想的仍是报复,确实失了宰辅的气度。
“臣…… 臣知错。” 张四维的头埋得更低了,金砖的冰凉透过膝盖传来,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陛下教训的是,臣不该因私废公。”
朱翊钧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清楚,敲打归敲打,张四维的务实还是可用的。他拾起那卷名单,用朱笔将 “于慎行”“梁梦龙” 等名字一一划去,只留下曾省吾、王篆等确有贪腐实据的十几人:“这些人,交刑部、锦衣卫联合查办,务必查清罪证,按律处置。其余的,不准再牵连。”
“臣遵旨。” 张四维接过名单,看着被划掉的名字,心里五味杂陈 —— 既为没能铲除政敌而惋惜,又为皇帝的明断而暗自庆幸。
退出御书房时,雪又开始下了。张四维站在廊下,望着漫天飞雪,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像个跳梁小丑。他想起隆庆年间徐阶与高拱的党争,最终两败俱伤,反倒让张居正渔翁得利,如今自己竟也差点重蹈覆辙。
“首辅大人,该回衙署了。” 书吏撑着伞过来,见他脸色凝重,不敢多问。
张四维点点头,脚步却转向了户部的方向。他忽然想看看王国光核算的漕运清淤账册,看看这位 “张居正党羽” 到底有没有真本事 —— 陛下说得对,国事为重,其余的恩怨,该放下了。
御书房内,朱翊钧看着张四维远去的背影,对小李子道:“把申时行叫来。”
申时行进来时,手里捧着开海禁的补充章程,上面详细列明了市舶司官员的选拔标准。朱翊钧翻到 “优先选用熟悉海事者,不拘新旧” 一条,满意地点点头:“你倒是通透。”
“陛下圣明,” 申时行躬身道,“新政的关键在人,不在派系。只要能为朝廷办事,无论是否与太岳公有旧,都该用。”
朱翊钧将那卷删减后的名单递给他:“张四维刚才的话,你也该知道。往后推行新政,既要防着言官挑刺,也要盯着内阁的动向,别让他们又闹出新的党争。”
“臣明白。” 申时行接过名单,看着上面被划掉的名字,心里对皇帝的制衡之术越发敬佩 —— 既敲打了张四维,又保住了新政的骨干,还没落下 “偏袒旧党” 的话柄。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一片白。朱翊钧望着那片洁白,忽然觉得这朝堂就像块被大雪覆盖的田地,既藏着去年的枯草,也孕育着来年的新苗。他要做的,不是把土地翻个底朝天,而是除去杂草,留下能结果的好苗。
至于那些藏在角落里的算计和算盘,只要不碍着春耕,就让它们暂且蛰伏吧。等到春暖花开,新苗破土,自然会有阳光照进每个角落,让所有的阴暗都无所遁形。
而他,只需握着手中的犁,稳稳地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