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慢悠悠地盖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慈宁宫的檐角挂起了羊角灯笼,暖黄的光晕透过绢面,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花纹,混着廊下香炉里飘出的安息香,织成一片慵懒的安宁。
朱翊钧踩着明黄色的云纹地毯,跟在李太后身后走进正殿。今日的晚膳摆在西暖阁,紫檀木的圆桌中央,一尊掐丝珐琅炉正煨着冰糖燕窝,甜香顺着镂空的花纹漫出来,缠在梁上的蟠龙华盖上,久久不散。
“今日胃口好些了?” 李太后落座时,顺手将儿子拉到身边的锦凳上。自从皇长女出痘,这孩子就没睡过几个囫囵觉,眼下的青影比上月处理江南税银案时还要重些。
朱翊钧拿起玉筷,夹了块清蒸鲥鱼,细白的鱼肉上还缀着鲜红的火腿丝。“还行。” 他含糊地应着,目光却瞟向窗外 —— 骆思恭派来的亲信正候在月洞门外,手里捧着个青布包裹,想来是江南的最新密报。
李太后何等精明,早已看穿他的心不在焉。“又在想江南的事?” 她舀了勺燕窝,用银匙轻轻刮着碗边的浮沫,“张居正已经处置了崔瑾,罚俸一年,革去采办之职,也算给了百姓交代。”
朱翊钧没接话,只是将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他早上就收到了张居正的奏本,那道 “罚俸一年,调往皇陵守陵” 的旨意,字里行间都是小心翼翼的妥协。他懂首辅的难处,一边是太后的颜面,一边是新法的威严,能做到这份上已属不易。
可懂,不代表认同。
崔瑾收的五两火耗,够苏州织户王阿三挣十年。这般明目张胆的盘剥,只换来罚俸一年的处置,传到江南,百姓会怎么想?那些等着看新法笑话的士绅,又会怎么嚼舌根?
“母后,” 他咽下嘴里的鱼,忽然抬头,眼睛在烛火下亮得惊人,“张先生说,今晚有戏班子进来看戏?”
李太后被他突如其来的话问得一愣,随即笑道:“你消息倒灵通。是江南巡抚送的戏班子,据说拿手好戏是《包公审石头》,特意请来给你解闷的。” 她以为儿子是想转移话题,却没瞧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晚膳后,戏楼早已张灯结彩。紫檀木的戏台雕梁画栋,台口的 “出将”“入相” 匾额在宫灯映照下,泛着暗红色的光泽。朱翊钧陪着李太后坐在二楼的包厢里,面前摆着蜜饯、瓜子、杏仁茶,都是他平日爱吃的零嘴。
锣鼓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慈宁宫的宁静。一个穿着墨色官袍的老生踩着台步走出来,三角眼,酒糟鼻,一开口就带着油滑的腔调,正是那克扣百姓赈灾款的知县。台下立刻响起低低的议论声,连几个伺候的宫女都皱起了眉头。
“这官儿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李太后拿起颗金丝蜜枣,用银签戳着玩,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她虽久居深宫,却也听冯保说过不少地方官盘剥百姓的龌龊事。
朱翊钧没说话,只是盯着台上那知县的动作。只见他假模假样地查案,却把百姓的诉状扔在地上,还让衙役把喊冤的老农拖下去打板子。那老农的扮演者演得极像,佝偻着背,嘴角淌着血,一声声 “青天大老爷” 喊得撕心裂肺。
“太过分了!” 包厢外传来小太监的怒声,想来是看得入了戏。
李太后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手里的蜜枣 “啪嗒” 一声掉在碟子里。“这些赃官,就该千刀万剐。”
朱翊钧端起杏仁茶,轻轻吹了吹。“母后,这戏虽是编的,可世上真有这样的官吧?”
“自然有。” 李太后的声音沉了下去,“前几日冯保还说,陕西有个知府,把朝廷拨的冬衣都拿去卖了,害得边军冻毙了十几个。”
正说着,锣鼓声变了调。一个穿着蟒袍、戴着黑脸面具的角色大步流星走上台,额头上的月牙在灯光下闪着白光 —— 正是包公。他一亮相,台下顿时响起雷鸣般的喝彩,连空气都仿佛清爽了几分。
“包青天来了!” 朱翊钧拍着小手,眼睛亮晶晶的,像个普通的孩童。
只见包公拿起惊堂木,“啪” 地一声拍在案上,震得那知县浑身发抖。“大胆赃官,竟敢克扣赈灾款,欺压百姓!”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穿透了戏楼的喧嚣,“来人,给我打!”
衙役们一拥而上,把那知县按在地上,板子打得 “啪啪” 作响。知县的惨叫声撕心裂肺,却没人同情 —— 方才他欺压老农时的嚣张,此刻都化作了活该。
“打得好!” 朱翊钧看得兴起,从锦凳上站起来,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包公真厉害!”
李太后被儿子的模样逗笑了,伸手把他拉回怀里:“傻孩子,这都是演的。”
“可演得好!” 朱翊钧往太后身边凑了凑,小脑袋靠在她肩上,声音软软的,带着撒娇的意味,“儿臣也想做包公,像他一样严惩贪官,保护百姓。”
李太后的心被儿子这声 “儿臣” 说得软软的。她抚摸着他乌黑的头发,笑道:“我们钧儿有这份心就好。等你长大了,自然能做个比包公还厉害的皇帝。”
“真的吗?” 朱翊钧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可儿臣听说,江南有个太监,收的火耗比正税还多,比戏里的贪官还狠呢。”
李太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她手里的银签 “当啷” 一声掉在地上,目光锐利地看向儿子:“你说什么?”
朱翊钧仿佛被她的反应吓到了,怯生生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儿臣也是听骆公公说的…… 他说有个太监采办珍珠,十两珍珠要收五两火耗,苏州的百姓都快被逼死了。”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李太后的脸色,见她眉头紧锁,连忙补充道:“好像…… 好像叫崔瑾。”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装作努力回忆的样子,“听说是母后身边的人呢,还伺候过皇姐……”
“住口!” 李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猛地站起身,身上的织金蟒纹袍在灯光下晃动,像团燃烧的火焰。“崔瑾是哀家的人,岂容你听信谗言,胡乱编排!”
朱翊钧被她吼得一哆嗦,眼圈瞬间红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肩膀微微发抖:“儿臣知错了…… 儿臣不该乱说话…… 母后别生气……”
戏楼里的锣鼓声不知何时停了。包公和知县的扮演者僵在台上,台下的太监宫女们吓得大气不敢出,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李太后看着儿子瑟瑟发抖的样子,心里的火气顿时消了大半,只剩下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她知道儿子不会说谎,更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崔瑾。骆思恭是皇帝的人,若不是有确凿证据,绝不敢在御前乱嚼舌根。
五两火耗…… 她想起崔瑾上月送来的那串东珠,颗颗圆润饱满,当时只当是采办得力,如今想来,竟是用百姓的血汗换来的。
“起来吧。” 她的声音疲惫了许多,伸手去扶儿子,指尖却冰凉。
朱翊钧怯生生地站起来,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小鹿。“母后,儿臣不是故意的……”
“哀家知道。” 李太后打断他,目光落在台上那尊黑脸包公的面具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戏…… 不看了。”
她转身就往外走,织金裙裾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急促的风。廊下的安息香还在燃着,甜腻的香气此刻闻来却格外刺鼻。
“太后娘娘!” 冯保不知何时来了,正候在戏楼门口,见李太后脸色铁青,连忙上前搀扶,“您怎么了?”
李太后没理他,径直走向正殿。路过月洞门时,她瞥见那个捧着青布包裹的锦衣卫,脚步顿了顿。“崔瑾…… 现在在哪?”
冯保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回道:“回太后,刚接到旨意,正准备去皇陵呢。”
“让他回来。” 李太后的声音冷得像冰,“哀家要亲自审审他。”
冯保愣了愣,随即躬身应道:“是。” 他看着李太后决绝的背影,忽然明白 —— 这场戏,根本不是演给皇帝看的,而是皇帝演给太后看的。那声 “崔瑾是母后身边的人”,看似孩童无心之言,实则字字都敲在太后的软肋上。
戏楼里,朱翊钧还站在原地。小李子连忙递上帕子,给他擦眼泪 —— 那眼泪半真半假,既有被吓到的委屈,也有计谋得逞的轻松。
“万岁爷,咱们回毓庆宫吧?”
朱翊钧摇摇头,走到窗边,望着李太后远去的方向。月光不知何时爬了上来,给宫殿的飞檐镀上了一层银霜。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母亲不是不明事理,只是被 “陪房”“旧情” 蒙蔽了双眼。他不能直接指责崔瑾,那样会伤了母子情分;也不能任由崔瑾轻罚了事,那样会寒了江南百姓的心。
所以他借了这场戏,借了包公的威严,借了孩童的天真,轻轻推了母亲一把。
“小李子,” 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已没了方才的怯懦,“让骆思恭盯着崔瑾,别让他跑了。”
“奴才明白。” 小李子躬身应道,心里暗暗咋舌 —— 自家万岁爷这心思,怕是连张首辅都要甘拜下风。
朱翊钧拿起桌上的杏仁茶,喝了一口。甜香在舌尖蔓延,压下了方才的紧张。他想起王阿三的诉状,想起赵焕送来的账册,想起张居正那道小心翼翼的旨意。
这场关于 “火耗” 的较量,从来都不只是朝堂上的博弈,更是对人心的试探。崔瑾只是个开始,接下来是顾存仁,是刘台,是所有盘剥百姓的蛀虫。
他知道自己的手段不够光明,甚至有些像《权书》里说的 “权谋诡计”。可他不在乎。只要能让江南的百姓缴上明白税,只要能让新法真正推行下去,这点 “不光明”,他认了。
窗外的月光越来越亮,照在朱翊钧的脸上,映出他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他想起戏里包公额头上的月牙,据说那是能照见人心的明镜。
或许,帝王的心里,也该有这样一面明镜。既能照见朝堂的是非,也能照见自己的初心;既能用仁义温暖人心,也能用雷霆手段铲除奸邪。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经是亥时了。朱翊钧打了个哈欠,终于有了些睡意。“回吧。” 他对小李子说。
回宫的路上,他看见冯保正站在宫道上,指挥着几个小太监往慈宁宫送东西 —— 看那样子,是准备连夜审问崔瑾了。
朱翊钧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他知道,母亲最终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因为她和他一样,都爱着这大明的江山,都舍不得让百姓受苦。
夜风轻轻吹过,带着初夏的凉意。朱翊钧抬头望向天空,北斗七星像把勺子,静静地悬在紫微星旁。他忽然觉得,自己离那个 “比包公还厉害的皇帝” 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这条路或许充满算计,或许布满荆棘,但他不怕。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每一步,都踩着民心的方向。
慈宁宫的灯火亮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冯保带着一份新的旨意走进内阁时,张居正正在看江南火耗试点的奏报。旨意上写着:“内承运库太监崔瑾,监守自盗,罪大恶极,革去所有职务,贬为净军,发往辽东充军。”
张居正看着那遒劲的字迹,既像李太后的手笔,又带着几分少年天子的凌厉。他拿起朱笔,在奏报上批了个 “准” 字,心里忽然明白 —— 昨夜的那场戏,陛下看得通透,太后也看得明白。
而这盘关于江南的棋局,终于要落下最关键的一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