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的檀香还萦绕在袖间,张居正走出宫门时,晚秋的风卷着枯叶,打在他深蓝色的蟒袍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没有立刻回内阁,而是转身坐上了前往苏州会馆的轿子 —— 那里住着他的几个门生,其中就有王道行的同年。
轿子在狭窄的胡同里颠簸,张居正闭目靠在轿壁上,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朱翊钧在经筵上的话。“那要是官员占田呢?” 少年天子清亮的声音里,藏着一丝不容错辨的锐利,像把刚开刃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他最担心的地方。
他太了解王道行了。这个门生颇有才干,却也贪婪成性,在苏州任上时就多次有人密报他 “借新政之名,行兼并之实”,只是他总以 “年轻人办事急躁” 为由压了下来。可这次,占田三百余亩,逼得农户进京告御状,显然已经超出了 “急躁” 的范畴。
“停轿。” 张居正突然开口,轿夫猛地顿住脚步,他差点撞在轿杆上。胡同口的老槐树下,一个卖烤红薯的老汉正对着火盆取暖,红薯的焦香混着尘土的气息,钻进轿帘的缝隙。
张居正想起三十年前,自己还是个穷秀才,也曾蹲在这样的烤红薯摊前,揣着仅有的几文钱,犹豫着要不要买块红薯暖暖手。那时他觉得,当官就要为这些吃不起红薯的百姓做主,可现在……
他掀开轿帘,扔给老汉一小块碎银:“买两块红薯。”
老汉受宠若惊,连忙挑了两个最大的,用粗纸包好递上来。张居正接过,滚烫的温度透过纸包传来,烫得指尖发麻。他没吃,只是捧着,任由那温度一点点渗入掌心 —— 这或许是他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属于民间的暖意。
到了苏州会馆,几个门生正围着炭盆喝茶,见张居正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其中一个圆脸的中年官员,正是王道行的同年,现任顺天府推官的刘世曾。
“老师怎么来了?” 刘世曾的笑容有些僵硬,他昨晚刚收到王道行的信,说 “苏州事恐败露,求老师保全”,没想到张居正今天就亲自来了。
张居正没理会他的寒暄,径直坐在主位上,将怀里的红薯放在桌上,滚烫的红薯在漆桌上烫出两个浅痕。“王道行在苏州,占了多少田?”
刘世曾的脸瞬间白了,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发颤:“老…… 老师,道行他…… 只是清丈官田时,多划了些……”
“多划了些?” 张居正的声音冷得像冰,“是多划了三百亩,还是多划了一条人命?”
他猛地一拍桌子,红薯滚落在地,摔得稀烂,焦糊的薯肉溅在刘世曾的官袍上。“那农户都告到御前了!你们还想瞒着?!”
几个门生吓得齐刷刷跪下,刘世曾趴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老师息怒!道行他知错了,求老师看在他往日的功劳上,给他一条活路!”
“活路?” 张居正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会馆外灰蒙蒙的天,“他抢百姓的田时,想过给百姓活路吗?他逼着农户签下‘自愿献田’文书时,想过会有今天吗?”
他想起洪武爷立下的规矩,“凡官员占田过百亩者,削职为民,田归原主”。王道行占了三百亩,按律当斩,可他是自己一手提拔的门生,若真按律处置,不仅会让政敌抓住把柄,更会动摇新政的根基 —— 天下人会说,连张居正的门生都贪赃枉法,这新政还有什么可信度?
“老师,” 刘世曾哽咽道,“江南的士绅都看着呢,若是严惩道行,怕是会寒了众人的心,对新政不利啊!”
这句话恰好说到了张居正的心坎上。他推行新政,本就阻力重重,若是连自己人都保不住,只会让那些反对者更嚣张。可若是不处置,又如何面对御座上那双清澈却锐利的眼睛?
张居正沉默了许久,炭盆里的火星噼啪作响,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把王道行的田,都还给农户。”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让他把这些年贪墨的银子,悉数吐出,赈济苏州灾民。”
刘世曾连忙磕头:“谢老师!道行一定照办!”
“还有,” 张居正补充道,“给吏部递个文书,就说王道行‘水土不服,染疾在身’,调往云南临安府任知府。”
云南临安府,地处边陲,瘴气弥漫,离京城几千里,说是调任,实则与流放无异。这是张居正能想到的、既能保全颜面,又能稍作惩戒的最好办法。
刘世曾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这是老师在保王道行的命。他再次磕头:“老师仁厚!”
张居正没再说话,转身走出会馆。外面的风更大了,吹得他的蟒袍猎猎作响。他知道,这样的处置瞒不过朱翊钧,可他别无选择 —— 在新政和门生之间,他只能选择前者,哪怕手段并不光彩。
三日后,骆思恭的密报送到了毓庆宫。密报上详细记录了王道行的动向:他已将三百余亩良田悉数归还农户,还拿出五万两银子赈济灾民;吏部的调令也已发出,王道行不日将启程前往云南。
“还真是‘仁厚’啊。” 朱翊钧将密报扔在案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他想象着张居正处理此事时的神态,定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心里却打着自己的算盘。
小李子在一旁伺候着研墨,闻言小声道:“万岁爷,这王知府被调到云南,也算是受罚了吧?”
“受罚?” 朱翊钧拿起案上的《大明律》,翻到 “田宅” 篇,“按律,占田过百亩者杖一百,田归原主。王道行占了三百亩,只换得个调任云南,这叫受罚?”
他想起王二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想起农户们被抢走土地时的绝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胀。这就是张居正的 “公正”?在他眼里,律法不过是可以随意变通的工具,门生的前途,比百姓的苦难更重要。
“骆思恭还说,” 小李子看着密报补充道,“王知府离京时,张首辅还亲自去送了,给了他不少银子,说是‘打点沿途官员’。”
朱翊钧的冷笑更浓了。打点?怕是让他去云南后也能过得舒坦些吧。他拿起朱笔,在密报上写下 “云南” 二字,笔尖重重划过,墨汁透纸背,像滴在白纸上的血。
“小李子,” 他突然开口,“去把云南巡抚的履历找来。”
小李子不敢怠慢,连忙跑去内库翻找。朱翊钧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心里已有了主意。张居正想息事宁人,他偏要把这潭水搅浑。
云南巡抚名叫陈瑞,是个出身寒门的老臣,因不依附张居正,一直被排挤在边陲。朱翊钧记得他在奏折里写过 “云南虽偏,亦有王法”,这句话当时还让他颇为赞赏。
“找到了,万岁爷。” 小李子捧着一本厚厚的履历进来,上面详细记录了陈瑞的出身、政绩、甚至还有他几次因弹劾张居正门生而被降职的经历。
朱翊钧翻看履历,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就是他了。”
他拿起一张空白的纸,提笔写下几行字:“王道行,苏州前知府,因占田被调云南。此人劣迹斑斑,望巡抚大人‘严加管教’,勿使其再犯。”
写完,他将纸条折成小块,递给骆思恭的心腹:“把这个交给云南巡抚陈瑞,记住,要秘密送去,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心腹领命离去,朱翊钧重新坐回案前,拿起那份密报,一点点撕碎,扔进炭盆。火苗舔舐着纸片,很快就化为灰烬,像从未存在过。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是烧不掉的。王道行的罪证,张居正的包庇,还有他自己心里的那杆秤。
“万岁爷,这样做…… 会不会惹张首辅不高兴?” 小李子小心翼翼地问。他觉得陛下这次的举动,像是在和张首辅暗暗较劲。
“不高兴?” 朱翊钧笑了,“他处置王道行时,问过朕高不高兴吗?”
他走到金匮前,抚摸着冰冷的铜锁。里面的证据又多了一样 —— 王道行的调任文书副本。这些证据像一颗颗种子,埋在土里,只等着合适的时机,就能破土而出。
“朕只是想让他知道,” 朱翊钧对着金匮轻声说,“这天下的王法,不是他张居正一人说了算。”
窗外的风越来越紧,吹得宫墙下的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朱翊钧知道,他和张居正之间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这次的 “补救”,不过是张居正的缓兵之计,若是他就此罢休,只会让对方觉得自己软弱可欺。
他要让陈瑞 “好好照顾” 王道行,不是要取他性命,而是要让他在云南如坐针毡,让他成为悬在所有张居正门生头顶的一把剑 —— 谁要是敢像他一样贪赃枉法,就算有首辅庇护,也逃不过应有的惩罚。
朱翊钧拿起案上的《大明律》,手指在 “官民同罪” 四个字上轻轻摩挲。太祖爷定下的规矩,他不会忘。无论对方是谁,无论背后有多大的势力,只要触犯律法,伤害百姓,他就绝不会姑息。
夜色渐深,毓庆宫的烛火依旧亮着。朱翊钧坐在案前,看着云南的舆图,目光坚定。他知道,这条路会很艰难,会遇到很多阻力,但他有耐心,也有决心。
因为他是大明的皇帝,是这天下百姓的君主。他要守护的,不仅是祖宗的律法,更是百姓的民心。
而张居正的这次 “补救”,不过是让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要实现真正的公正,光靠指望大臣的自觉是不够的,必须要有自己的手段和力量。
烛火在案上跳动,映出朱翊钧年轻却沉稳的脸庞。他知道,云南那边很快就会传来消息,而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场无声的较量,他不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