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明确的目标和守墨人的警示，众人前行的脚步多了几分坚定，却也更加谨慎。他们昼伏夜出，专挑人迹罕至的小路，依靠林暮野日益敏锐的感知规避着潜在的危险。地脉失衡的影响如同蔓延的瘟疫，沿途所见，不少村落十室九空，田地荒芜，偶尔遇到的流民也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谈论着各地的怪事——井水变味、牲畜发狂、夜半鬼哭……恐慌如同无形的阴云，笼罩着这片大地。
连续跋涉了五日，距离栖霞山估计还有一半路程。众人的干粮即将告罄，体力也接近极限。林暮野的伤势好了七八成，力量恢复了约莫五成，已能应对一般情况。阿旺的箭伤在玄诚道长的精心调理下也开始结痂，但失血过多的虚弱仍需时间调养。
这夜，乌云遮月，四野漆黑。他们行至一片荒凉的山丘地带，忽见前方山坳里，隐约有一点微弱的灯火闪烁。
“有灯火！可能是个寺庙或者猎户家！”铁柱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我们去讨点吃的，顺便打听下消息？”
连续数日的风餐露宿和紧张赶路，让所有人都渴望一个能遮风挡雨、哪怕只是短暂歇脚的地方。
林暮野凝神望向那灯火，感知中并未察觉到明显的邪气，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带着香火气的宁静感，在这片被恐慌笼罩的土地上显得格外突兀。
“小心为上。”玄诚道长提醒道，“此地荒僻，寻常寺庙恐早已废弃。”
“我去探探路。”林暮野当先朝着灯火方向悄无声息地潜去。他身形如狸猫，在黑暗中几个起落便接近了那处建筑。
那果然是一座小寺庙，规模不大，墙体斑驳，山门上的匾额早已掉落，看不清名字。唯有大殿之中，一点如豆的油灯摇曳，映出一个正在蒲团上盘坐诵经的僧人背影。僧人身形干瘦，披着陈旧的僧袍，敲击木鱼的声音节奏单调，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一切看起来似乎并无异常。寺庙虽然破败，但还算干净，没有邪祟气息，那僧人的诵经声也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林暮野仔细观察片刻，未发现埋伏或陷阱，便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过来。
见到有僧人，玄诚道长上前一步，打了个稽首：“阿弥陀佛，贫道玄诚，与几位同伴路过宝刹，夜色已深，欲借宿一宿，讨碗斋饭，不知大师可否行个方便？”
那诵经的僧人缓缓停下木鱼，转过身来。他约莫五十上下年纪，面容枯槁，眼窝深陷，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平静，仿佛看透了世间悲苦。他双手合十，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沙哑：“诸位施主光临，蔽寺蓬荜生辉。只是荒山小庙，香火稀薄，仅有粗茶淡饭，恐招待不周，若不嫌弃，便请入内歇息吧。”
僧人自称法号“了尘”，态度谦和，引着众人进入大殿旁一间还算完整的厢房，又去后厨端来一些简单的素斋和清水。虽然只是些糙米粥和咸菜，但对于饥肠辘辘的众人来说，已是难得的美味。
用斋期间，了尘禅师话语不多，只是默默陪坐。苏宛白尝试着打听附近的情况和去往栖霞山的路。
了尘闻言，抬了抬眼皮，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扫过众人，尤其在林暮野身上停留了一瞬，缓缓道：“栖霞山……那可是个遥远又不太平的地方。近来世道纷乱，妖邪频出，诸位施主为何要去那里？”
他的语气平淡，但林暮野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探究？
“寻亲访友。”林暮野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语气自然。
了尘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只是道：“前路确实不太平，听说有些地方闹起了‘画皮鬼’，专在夜间诱骗行人，剥其面皮，披在自己身上，混迹人间，防不胜防。诸位夜间赶路，还需万分小心。”
“画皮鬼？”铁柱打了个寒颤，“大师，这……这是真的吗？”
“阿弥陀佛。”了尘低宣一声佛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世间皮相，本就迷障。心存正念，邪祟难侵。”他话语玄奥，让人摸不着头脑。
用过斋饭，了尘安排众人歇息，自己则又回到大殿继续诵经。
厢房内，众人虽然疲惫，但并未立刻入睡。
“这和尚……有点怪。”阿旺压低声音道，“他的眼神太静了，静得让人有点发毛。”
苏宛白也点头：“而且他好像对我们要去栖霞山特别在意。”
玄诚道长沉吟道：“此人气息内敛，贫道也看不透其深浅。他提及的‘画皮鬼’，倒让贫道想起一些古籍记载的邪术，能以人皮为媒介，伪装他人，窃取生机。若真有此物现世，恐怕比那藤蔓更加难缠。”
林暮野一直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枚冰凉的墨羽。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寺庙太干净了，干净得没有一丝烟火气，连虫鸣都听不到。了尘禅师的气息也过于平和，仿佛一潭死水，不起丝毫波澜。而且，他提到“画皮鬼”时，那平静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嘲弄？
“今晚大家轮流守夜，不可大意。”林暮野最终决定，“我感觉这地方没那么简单。”
前半夜由铁柱和林暮野值守，一切平静。后半夜轮到阿旺和苏宛白。到了下半夜，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勉强透过云层缝隙洒下。
就在苏宛白有些困倦，强打精神之时，她忽然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女子哭泣般的呜咽声，从寺庙后院的方向隐隐传来。
那声音断断续续，哀婉凄楚，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苏宛白心中一紧，连忙推醒身旁假寐的阿旺和沉睡的玄诚道长、林暮野。
“有哭声！”她低声道。
众人立刻清醒，侧耳倾听。那呜咽声果然存在，而且似乎越来越近！
林暮野示意众人噤声，他悄无声息地来到窗边，透过破旧的窗纸缝隙向外望去。
月光下，只见一个身着素白衣裙、身形窈窕的女子，正跌跌撞撞地朝着他们所在的厢房跑来！她长发披散，遮住了大半面容，一边跑一边低声啜泣，显得无比惊慌无助。
“救命……有……有鬼追我……”女子跑到厢房外，用力拍打着房门，声音颤抖，充满恐惧。
深更半夜，荒山野寺，突然出现一个求救的弱女子？这情景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诡异。
铁柱心软，就要去开门，被林暮野一把按住。
“姑娘，外面发生了何事？”林暮野隔着门沉声问道，同时全力感知着门外女子的气息。
奇怪的是，这女子身上并未散发出明显的邪气或妖气，只有一股浓郁的、属于活人的惊慌与恐惧，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寺庙香火的味道？
“有……有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它……它剥了张大哥的脸皮……还要来抓我……”女子哭得梨花带雨，语无伦次，“求求你们，开门救救我吧！”
她的说辞，与了尘禅师之前提到的“画皮鬼”不谋而合！
阿旺和苏宛白都有些动摇，看向林暮野和玄诚道长。
玄诚道长眉头紧锁，指尖悄然捏起一道探查符咒。
林暮野却眼神冰冷，他通过感知，发现这女子的“生机”流动有些异常，虽然浓郁，却仿佛无根之木，浮于表面，与内在有一种极不协调的剥离感！而且，她身上那丝香火味，与这破败寺庙格格不入，倒像是……刚刚沾染上的？
一个大胆而惊悚的猜测在他心中形成。
他没有开门，反而猛地将体内恢复不多的力量灌注双眼，低喝一声：“妖邪退散！显尔真形！”
这是他结合自身感知与地脉灵髓残留灵机的一种运用，并非攻击，而是类似于“破妄”之眼！
随着他一声低喝，眼中仿佛有微弱的白光一闪而逝！
门外那原本哭得凄惨的女子，身形猛地一僵！在她抬头的瞬间，借着朦胧月光，众人惊恐地看到——她那原本清秀的脸庞，五官竟然如同融化的蜡像般开始扭曲、移位！皮肤下面，似乎有另一张完全不同的、布满褶皱和诡异纹路的面孔在挣扎欲出！
“呃啊——！”
那女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充满了被识破的愤怒与怨毒！她猛地向后跃开，原本窈窕的身形如同充气般膨胀、扭曲，素白衣裙被撑裂，露出下面青黑色的、布满鳞片的粗糙皮肤和尖锐的利爪！
什么弱女子！这分明就是一只伪装成人形的怪物！了尘口中的“画皮鬼”竟然真的存在，而且就出现在这寺庙之外！
“动手！”林暮野大喝一声，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开房门！
与此同时，那现出原形的画皮鬼，张开布满獠牙的巨口，发出一阵刺耳的尖笑，挥舞着利爪，带着腥风朝最近的林暮野扑来！
它的速度快得惊人！
林暮野虽惊不乱，侧身闪避的同时，一记蕴含着微弱阴阳之气的掌刀精准地切向画皮鬼的手腕！他力量未复，不敢硬拼，只能以巧破力。
“嗤！”掌刀与鳞片接触，发出金铁交击之声，画皮鬼手腕吃痛，动作一滞。
铁柱怒吼着挥拳砸向画皮鬼后心，阿旺也忍着伤痛，捡起地上一根断木刺向其肋下。苏宛白则护在玄诚道长身前，紧张地注视着战局。
然而，这画皮鬼远比想象的难缠！它力大无穷，鳞甲坚硬，动作诡异，口中还能喷吐出带着麻痹效果的黑色雾气！几人合力，竟一时奈何它不得，反而被逼得节节后退，险象环生！
玄诚道长强提真气，正要施展道法相助——
“阿弥陀佛。”
一声平淡的佛号，突兀地在众人身后响起。
只见了尘禅师不知何时已站在大殿门口，手中依旧捻着佛珠，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人鬼搏杀。他的眼神，依旧是那般古井无波，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毫无关系。
“大师！快帮忙！”铁柱急喊道。
了尘却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冷漠：“世间万物，皆有因果。此孽障执着于皮相，亦是可怜。诸位施主何必执着于打杀？放下屠刀，或许它能迷途知返。”
这番话在此刻听起来，简直是荒谬至极！
林暮野一边艰难地抵挡着画皮鬼疯狂的攻击，一边心中雪亮！这了尘和尚，绝对有问题！他恐怕早就知道这画皮鬼的存在，甚至……可能与之有关联！
画皮鬼似乎受到了了尘话语的“鼓励”，攻击更加疯狂，利爪带着破空之声，直取林暮野咽喉！
眼看林暮野就要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林暮野眼中厉色一闪，他不再保留，猛地将怀中那枚一直贴身收藏的墨羽取出！按照守墨人绢帛上的提示，他将一丝微弱的意念注入其中，低喝道：“燃！”
“嗡——！”
墨羽骤然爆发出璀璨的、却并不刺眼的银色光芒！光芒如同水银泻地，瞬间笼罩了扑来的画皮鬼！
“嗷——！”
画皮鬼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仿佛遇到了天生的克星！它身上那层青黑色的鳞甲在银光下如同冰雪消融，冒出嗤嗤白烟，整个身体剧烈扭曲、收缩，那副勉强维持的人形皮囊迅速干瘪、破裂，最终化作一团翻滚的黑气，在银光中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尖啸，彻底湮灭！
墨羽的光芒也随之黯淡下去，羽毛本身似乎也消耗了不少灵性，变得有些灰暗。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厢房外，恢复了死寂。只有那团尚未完全散去的黑气，证明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林暮野手持黯淡的墨羽，微微喘息，目光却如同利箭般射向了尘禅师。
了尘依旧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画皮鬼的湮灭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林暮野手中的墨羽一眼，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眸深处，似乎终于泛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守墨之羽……原来如此。”了尘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然后，他不再看众人一眼，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回了漆黑的大殿，木鱼声再次响起，节奏依旧单调，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
寺庙，再次陷入了那种诡异的“宁静”之中。
而林暮野等人，站在清冷的月光下，看着了尘消失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更大的疑团与寒意。
这个了尘，究竟是什么人？他与画皮鬼是何关系？他认出墨羽，又意味着什么？
这荒山古寺，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凶险莫测。前路，似乎更加扑朔迷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