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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余脉的褶皱深处,藏着一处鲜为人知的隐穴。洞壁凝结着千年不化的冰乳,滴滴答答坠落在石潭中,溅起细碎的银花,潭水却暖如温玉——这是乾珘耗费三月光阴才寻到的“养魂泉”,传闻是上古神只遗泽,最能滋养残破灵体,亦是驱毒的绝佳之地。

此时,乾珘盘膝坐于潭边青石上,一袭玄色劲装早已被泉汽浸透,紧贴着挺拔却略显消瘦的脊背。他双目紧闭,长睫上凝着一层薄霜,眉心却拧成一道深川,周身萦绕着淡淡的金芒,那是长生咒运转到极致的征兆。这金芒时而炽烈如骄阳,时而微弱似残烛,每一次明暗交替,都伴随着他喉间压抑的闷哼。

三日前,他自南疆密林突围,身中月苗寨叛徒所下的“腐心蛊”。那蛊虫以怨魂炼制,专噬活人精血,更能搅乱经脉,若寻常武者中此蛊,不出三日便会化为一滩脓血。幸得他身负上古长生咒,体内生机磅礴如瀚海,方能暂时压制蛊毒蔓延,却也被折磨得形销骨立。

金芒骤然暴涨,乾珘猛地张口,喷出一口黑血,落在潭水中竟发出“滋滋”声响,瞬间将一汪暖玉般的泉水染成墨色。他胸口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起,冷汗顺着下颌线滴落,砸在青石上晕开深色的印记。就在此时,他怀中贴身藏着的一支木簪微微发烫,那是云岫留给他的唯一信物——月苗寨特有的“龙血木”所制,簪头雕着一朵栩栩如生的彼岸花,花瓣纹路间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感受到木簪的暖意,乾珘原本紊乱的内息竟奇迹般平稳了几分。他缓缓睁开眼,眸中先是一片猩红,随即沉淀为深不见底的寒潭,唯有提及那个名字时,才会泛起细碎的光。“云岫……”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再等等我,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孤身一人。”

思绪不由自主飘回三年前的月苗寨。彼时他还是镇守北疆的“镇北侯”,奉皇命南下安抚诸苗部落,却在途经苗疆腹地时遭遇伏击,身中剧毒跌落山崖。醒来时,便见一个身着靛蓝苗裙的少女蹲在他身旁,乌黑的发辫上系着银铃,一动便发出清脆声响。她手中捏着一株开着紫色小花的草药,眼神清冷如月下寒泉,却在他醒来的瞬间,悄悄红了耳根。

那便是云岫,月苗寨的圣女,掌管着全寨的巫蛊与祭祀。她救了他,将他藏在寨后的药师谷,每日采来奇花异草为他疗伤。乾珘至今记得,药师谷的月光格外清澈,云岫会坐在他床边,用苗语轻声哼唱古老的歌谣,指尖划过他伤口时,带着草木的清香。有一次,他问起她发间的银铃,她却说那是月苗寨圣女的信物,铃响便是在向先祖祈福。

后来他才知道,那银铃不仅是祈福之物,更是“情蛊”的容器。月苗寨圣女终身不得动情,若动了心,便要以自身精血喂养情蛊,若对方负心,蛊虫便会反噬,同归于尽。而云岫,从救他的那一刻起,便早已注定了悲剧的结局。

胸口的灼痛感猛然加剧,将乾珘从回忆中拽回现实。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催动长生咒,这一次,金芒如利剑般冲入经脉,顺着气血运行的轨迹,一寸寸绞杀潜藏的蛊虫。腐心蛊在金芒的灼烧下发出凄厉的嘶鸣,那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地狱,听得人毛骨悚然。乾珘牙关紧咬,直到嘴角渗出鲜血,也不肯有丝毫松懈——他不能死,他还要找云岫,还要解开她对自己下的那道“轮回不尽,此恨不消”的诅咒。

不知过了多久,当第一缕晨光透过洞顶的缝隙照进来时,乾珘周身的金芒终于收敛。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中竟带着淡淡的黑气,石潭中的黑水也渐渐恢复了清澈。腐心蛊已被彻底清除,但长生咒的反噬也让他气血亏空,脸色苍白得如同宣纸。他抬手抚上胸口,那里除了蛊毒残留的隐痛,还有一道若隐若现的彼岸花印记,那是云岫在祭坛坠落前,用最后一丝巫力烙下的情殇印。

“玄机子说,黄泉客栈能通轮回。”乾珘从怀中摸出一张泛黄的信纸,上面是玄机子留下的字迹,笔触潦草却力透纸背,“中原西域交界,阴阳交汇之地,月圆之夜,魂归之处。”玄机子是江湖上最神秘的相士,能窥天机,断生死,三年前正是他预言云岫有“祭坛之劫”,如今也是他,给了乾珘唯一的希望。

他不敢耽搁,简单整理了行装——一把削铁如泥的“斩愁”剑,一个装着干粮和伤药的行囊,还有那支龙血木簪。临行前,他望着洞外初升的朝阳,突然想起云岫曾说过,月苗寨的朝阳是先祖的目光,能指引迷路的人回家。可如今,他的家在哪里?没有云岫的地方,于他而言,不过是冰冷的牢笼。

离开隐穴后,乾珘一路向西,踏入了中原与西域交界的“三不管”地带。这里城镇破败,盗匪横行,既有中原的镖师马帮,也有西域的胡商番僧,更有不少隐于市井的奇人异士。乾珘的第一站,是位于戈壁边缘的黑石镇——传闻这里有个能与鬼魂对话的柳婆婆,或许能打探到黄泉客栈的消息。

黑石镇名副其实,全镇的房屋都是用黑色的火山岩砌成,正午时分,石头被晒得滚烫,踩在上面能烫掉鞋底。镇口的老槐树下,围满了衣衫褴褛的流民,见到乾珘这般衣着光鲜、腰佩利剑的人物,纷纷投来警惕的目光。乾珘无视这些目光,径直走向镇东头的一座破庙——柳婆婆便住在这里。

破庙早已荒废,神像断手断脚,地上满是干草和粪便。柳婆婆坐在神像前的蒲团上,她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灰布袍子,头发花白如乱草,脸上布满了皱纹,唯独一双眼睛,浑浊却透着诡异的光亮。她面前摆着一个残破的陶碗,碗里插着三炷香,香灰积了厚厚一层,显然许久没有点燃过了。

“后生,你找错地方了。”不等乾珘开口,柳婆婆便先开了口,声音苍老得如同破旧的风箱,“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东西。”

乾珘没有意外,玄机子曾说,柳婆婆脾气古怪,若不是有缘人,根本不肯开口。他从行囊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陶碗旁——那是五十两纹银,足够寻常人家过上半年好日子。“婆婆,我找黄泉客栈。”

柳婆婆的目光落在银子上,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却没有去碰。“黄泉客栈,通的是死路,不是生路。后生,你执念太深,当心引火烧身。”她顿了顿,突然盯着乾珘的胸口,“你身上有‘殇’气,是为情所困?”

乾珘心中一凛,柳婆婆果然名不虚传。“我要找一个人的转世。”他没有隐瞒,“她叫云岫,月苗寨的圣女。”

“月苗寨……”柳婆婆的眼神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那是个被诅咒的地方。圣女……呵呵,不过是祭坛上的祭品罢了。”她叹了口气,终于伸手拿起了那锭银子,“你随我来。”

柳婆婆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向破庙后院。那里有一间更为破旧的土坯房,房门口挂着一串用兽骨串成的风铃,风一吹,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听得人头皮发麻。柳婆婆推开房门,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扑面而来,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干枯的草药和兽皮,墙角的木架上,摆着十几个陶罐,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

“坐下吧。”柳婆婆指了指地上的一块木板,“想找黄泉客栈,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愿意用什么换?”

“只要能找到她,我什么都愿意换。”乾珘毫不犹豫地说。

“包括你的命?”柳婆婆追问。

“包括我的命。”乾珘的眼神异常坚定。他身负长生咒,本就拥有无尽的生命,可这生命若没有云岫,便毫无意义。

柳婆婆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才缓缓点头。“黄泉客栈不是固定的地方,它会随着阴阳之气的流动而移动,唯有在‘极阴之地’,月圆之夜才会显现。”她从木架上取下一个陶罐,打开盖子,里面装着一些黑色的粉末,“这是‘引魂灰’,是用战死沙场的士兵骸骨磨成的,你带着它,走到阴气最重的地方,它会发热。”

乾珘接过陶罐,入手冰凉,粉末细腻如尘。“极阴之地,如何寻找?”

“中原西域交界,极阴之地有三处——黑石镇西的乱葬岗,流沙河畔的古战场,还有忘川镇外的幽冥谷。”柳婆婆的声音压低了几分,“不过我劝你,最好去忘川镇。那两处地方,邪祟太多,怕是你还没见到客栈,就先成了它们的点心。”

“为何?”乾珘不解。

“忘川镇,镇名便通幽冥。”柳婆婆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传闻那里是古战场的中心,当年一场大战,十万人埋骨于此,阴气重得能压垮活人。但也正因如此,那里的阴阳界限最是模糊,黄泉客栈最容易显现。”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你要记住,黄泉客栈里的东西,都不能随便碰,客栈里的人,说的话也不能全信。那里的掌柜,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乾珘记下柳婆婆的话,又问了一些关于忘川镇的细节,才起身告辞。离开破庙时,夕阳已经西斜,戈壁滩上的风变得凛冽起来,卷起沙尘,打在脸上生疼。他望着西方天际那轮血色的落日,突然想起云岫曾说过,苗疆的落日是最美的,晚霞能染红半边天,就像她织的苗锦。

接下来的一个月,乾珘先后去了黑石镇西的乱葬岗和流沙河畔的古战场,都一无所获。乱葬岗确实阴气森森,夜里磷火点点,如同鬼火,但引魂灰始终没有发热的迹象。流沙河畔的古战场更是凶险,黄沙之下埋藏着无数枯骨,风吹过沙丘,能听到呜呜的声响,像是亡魂在哭泣。有一次,他甚至遭遇了一群“沙鬼”——那是死于战乱的士兵怨气所化,没有实体,却能吸食活人的阳气。乾珘与它们激战了整整一夜,才勉强脱身,身上的劲装也被撕得破烂不堪。

这一日,乾珘终于抵达了忘川镇。与黑石镇的破败不同,忘川镇虽然也偏僻,却意外地热闹。镇口的牌坊上刻着“忘川”二字,字体斑驳,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镇上的房屋多是青砖黛瓦,与中原的建筑风格相似,但屋檐下却挂着不少白色的灯笼,即使是白天,也透着一股阴森之气。

镇子里的人,大多面色苍白,神情麻木,走路悄无声息,像是没有重量一般。乾珘走进一家面馆,想要打听些消息,掌柜的却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递过来一碗清汤面,面条寡淡无味,像是用白开水煮的。乾珘刚吃了一口,就听到邻桌的两个汉子在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昨晚镇外的乱葬岗,又有人看到鬼火了。”

“何止是鬼火,我听王二说,他前天夜里路过那里,看到一座挂着白灯笼的客栈,里面还传来喝酒划拳的声音。”

“你别胡说,那都是骗人的!”

“我没胡说!王二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说是被吓掉了半条魂!”

乾珘心中一动,放下筷子,走到那两个汉子桌前,拿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两位大哥,我想问一下,王二住在哪里?”

那两个汉子看到铜钱,眼睛一亮,连忙收起。其中一个脸上有疤的汉子说道:“后生,你问这个干什么?那乱葬岗邪乎得很,不是咱们凡人能靠近的。”

“我是个郎中,听说王二病了,想来看看。”乾珘随口编了个借口。

“郎中?”疤脸汉子上下打量了乾珘一番,显然不太相信,但看在铜钱的份上,还是说道,“王二住在镇东头的破院子里,你去了就能看到,他家门口挂着一串干辣椒。”

乾珘谢过两人,结了账便直奔镇东头。果然,在一片低矮的房屋中,找到了那个挂着干辣椒的破院子。院子的木门虚掩着,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和霉味混合在一起,让人作呕。屋里光线昏暗,一个汉子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双眼紧闭,嘴里不停念叨着“白灯笼”“客栈”之类的胡话。

床边坐着一个老妇人,应该是王二的母亲,看到乾珘进来,连忙站起身,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你是?”

“我是郎中,听说王二哥病了,来看看。”乾珘说着,走到床边,伸手搭在王二的手腕上。脉象紊乱,气息微弱,显然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三魂丢了七魄。

“求你救救他吧,郎中。”老妇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要是死了,我老婆子也活不成了。”

乾珘连忙扶起老妇人,“大娘你别着急,我先给他施针,看看能不能稳住他的病情。”他从行囊中取出一套银针,这是他从月苗寨带出来的,云岫曾教过他一些基础的针灸之术,专门用来治疗惊吓之症。

银针落下,王二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嘴里的胡话也停了下来。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涣散,看到乾珘,突然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猛地坐起身,指着门口尖叫道:“别过来!别过来!那客栈里的人不是人!是鬼!”

“王二哥,你别怕,我不是鬼。”乾珘轻声安抚道,“我只是想问问你,你在乱葬岗看到了什么?”

王二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他咽了口唾沫,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缓缓说道:“我……我那天夜里去乱葬岗挖坟,想找点值钱的东西。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突然起了大雾,雾里有灯笼的光,白色的,特别亮。我以为是有人也来挖坟,就想过去看看,结果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座客栈,三层的木楼,特别旧,像是放了几百年一样。”

“客栈门口有什么?”乾珘追问。

“门口挂着两盏白灯笼,没有牌匾。”王二的声音开始发抖,“我好奇,就推开门进去了。里面特别大,坐了好多人,有的脸是青的,有的穿黑衣服,看不清脸。柜台后面站着个老头,低着头拨算盘,我喊他,他也不理我。后来我看到一个书生,坐在角落里喝酒,他的手……他的手是透明的!我才知道,那些都不是人,是鬼!我吓得转身就跑,跑的时候还听到那老头说,‘来都来了,不喝一杯再走吗?’”

乾珘心中了然,王二看到的,应该就是黄泉客栈了。“你看到客栈的时候,是不是月圆之夜?”

“是!”王二用力点头,“那天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就像个银盘子。”

得到确认,乾珘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给王二开了一副安神的药方,又留下一些银子,才起身离开。走出院子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镇子里的白色灯笼都被点亮了,幽冷的光芒照亮了青石板路,显得格外诡异。乾珘抬头望向天空,一轮新月挂在天边,再过六天,就是月圆之夜。

接下来的几天,乾珘就在忘川镇住了下来。他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客栈,客栈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除了收房钱,几乎不与人交流。乾珘每天都会去镇外的乱葬岗探查地形,乱葬岗很大,依山而建,到处都是裸露的棺木和枯骨,阴风阵阵,即使是白天,也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有一次,他在乱葬岗的半山腰发现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先亡将士之墓”几个大字,字迹模糊,显然是古战场遗留下来的。乾珘抚摸着石碑上的刻痕,突然想起云岫曾说过,月苗寨的先祖也曾参与过那场大战,为了守护家园,牺牲了很多人。他不禁想起云岫的族人,不知道月苗寨现在怎么样了,那些曾经对他充满敌意的苗民,是否还在怨恨他?

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的,乾珘每日除了探查地形,就是坐在客栈的房间里,擦拭那支龙血木簪。木簪的颜色越来越深,像是吸饱了他的思念。他常常会对着木簪发呆,想起云岫的笑容,想起她生气时皱起的眉头,想起她在祭坛上坠落时,那双充满绝望的眼睛。

终于,月圆之夜到了。

这天夜里,没有风,也没有云,一轮圆月悬在天空,皎洁的月光洒在大地上,把乱葬岗照得如同白昼。乾珘换上一身干净的劲装,将斩愁剑别在腰间,又把龙血木簪贴身藏好,然后便朝着乱葬岗走去。镇子里的人都躲在家里,门窗紧闭,整个镇子安静得可怕,只有他的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回响。

来到乱葬岗,乾珘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月光下,枯骨显得格外惨白,磷火在草丛中跳跃,像是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夜枭的啼叫声从远处传来,凄厉而诡异,让人头皮发麻。乾珘屏住呼吸,紧紧握着手中的引魂灰,耐心等待着。

子时一到,突然刮起了一阵阴风,风中带着浓重的寒气。乾珘感到手中的引魂灰开始发热,越来越烫,几乎要灼伤他的手掌。他抬头望去,只见乱葬岗的半山腰,突然弥漫起浓浓的大雾,雾气是黑色的,像是墨汁一样,迅速扩散开来。

雾气中,渐渐透出两盏白色的灯笼,幽冷的光芒穿透浓雾,照亮了周围的区域。紧接着,一座破败的三层木楼,缓缓从雾中显现出来。木楼的梁柱上布满了裂痕,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木头,像是饱经风霜的老人。楼檐下挂着的白灯笼,没有烛火,却能自行发光,光芒柔和却冰冷,照得周围的枯骨都泛起了白光。

黄泉客栈,终于出现了。

乾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与紧张,迈步朝着客栈走去。脚下的枯骨被他踩得“咔嚓”作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越是靠近客栈,空气中的寒意就越重,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冷,即使是长生咒运转带来的暖意,也无法完全抵御。

客栈的门是木制的,颜色发黑,上面布满了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抓过一样。乾珘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像是快要断裂了一般。一股混合着陈腐、香火和某种奇异冷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冷香很特别,像是雪山上的雪莲,又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乾珘愣了一下——这味道,和云岫身上的香气很像,只是云岫的香气更清新,没有这般浓郁的死气。

走进客栈,乾珘才发现,里面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得多。地面是青石板铺成的,上面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很久没有打扫过了。大厅里摆放着十几张桌子,大多是破旧的,有的桌面缺了角,有的椅子断了腿。零散地坐着几桌“客人”,气氛诡异而压抑。

靠门口的一桌,坐着一个面色青白的妇人,她穿着一身蓝色的衣裙,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一动不动,脸色和她一样青白。妇人低着头,不停地抚摸着婴儿的背,嘴里哼着一首诡异的歌谣,声音低沉,像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

大厅中央的桌子旁,坐着三个笼罩在黑袍中的人,他们背对着乾珘,看不到脸,只能看到黑袍下摆拖在地上,沾满了泥土和血迹。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三个空碗,像是刚喝过什么东西。

最里面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面前摆着一壶酒和一碟小菜。他低着头,对着油灯反复念叨着不成调的诗句,声音沙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乾珘仔细听了听,只听清了一句:“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书生的身体时而凝实,时而透明,尤其是在他念诗的时候,身体几乎要融入黑暗中。

乾珘的目光扫过这些“客人”,心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急切。他径直朝着柜台走去,柜台是用整块阴沉木做的,乌黑发亮,上面摆着一个算盘和几本破旧的账本。柜台后,站着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老者,他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算盘,手指干枯如柴,指甲发黄,像是很久没有修剪过了。

乾珘走到柜台前,停下脚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老者身上没有丝毫活人的生气,也没有死者的阴煞,仿佛只是一道凝固的影子,与这客栈融为一体。“掌柜,打听个消息。”乾珘沉声道,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大厅里格外清晰。

老者拨算盘的手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那脸像是用木头刻成的,没有丝毫血色,眼睛是灰色的,没有瞳孔,看起来格外诡异。“本店规矩,打听消息,需付代价。”他的声音干涩而冰冷,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什么代价?”乾珘早有准备,柳婆婆已经提醒过他,黄泉客栈的东西都需要付出代价。

“看你要打听什么。”老者的灰色眼珠转动了一下,落在乾珘的胸口,“你身负长生咒,心烙情殇印……你要打听的,与轮回有关。”

乾珘心中凛然,这老者竟能一眼看穿他的秘密。长生咒是上古传承,情殇印是云岫以自身巫力所化,都是极其隐秘的东西,寻常人根本无法察觉。“是。我要找一个人的转世。”乾珘没有隐瞒,“她叫云岫,月苗寨的圣女,三年前在祭坛陨落。”

“月苗寨……圣女……”老者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那是个执念很深的姑娘。”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点了点乾珘的心口,“你最珍贵的东西。”

乾珘皱眉,他身无长物,除了这副身躯和长生咒,便只有对云岫的记忆了。“我身无长物。”

“不,”老者缓缓摇头,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对你而言,最珍贵的,是‘记忆’。尤其是……关于她的记忆。”

乾珘瞳孔骤缩,他猛地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老者。“你要拿走我对她的记忆?”对他而言,关于云岫的记忆,是他在这无尽痛苦中唯一的慰藉,也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动力。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瞬间,都弥足珍贵,他绝不可能轻易放弃。

“不全部拿走。”老者的声音毫无波澜,“一段记忆,换一个线索。你可以选择用哪一段记忆来交换。越是珍贵,换取的线索越清晰。”

乾珘沉默了。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与云岫相处的点点滴滴——月苗寨药师谷的初遇,她为他疗伤时的羞涩;他受伤发烧,她守在他床边,一夜未眠;他要离开苗疆,她送他这支龙血木簪,眼神中的不舍与担忧;还有最后,她在祭坛上坠落,那双充满绝望与怨恨的眼睛……

每一段记忆,都像是刻在他的灵魂深处,无法割舍。可如果不付出代价,他就无法找到云岫的转世,就无法解开那道诅咒,他们之间,就真的彻底结束了。

“为什么是记忆?”乾珘不解,“钱财、武功、甚至我的寿命,都可以给你。”

“钱财是身外之物,武功是过眼云烟,寿命对你而言,本就无尽。”老者淡淡说道,“只有记忆,是独一无二的,是你灵魂的印记。黄泉客栈,收的就是‘印记’。”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要找的是她的转世,而转世最核心的,就是灵魂印记。用你的记忆印记,换她的灵魂线索,很公平。”

乾珘闭上眼,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云岫在祭坛上坠落的身影。那天的阳光格外刺眼,她穿着月苗寨圣女的祭服,红色的衣裙在风中飞舞,像是一朵凋零的彼岸花。她的眼神冰冷而决绝,对着他说出那句诅咒:“轮回不尽,此恨不消!求而不得!求而不得!”

那是他心中最深的痛,也是他无法释怀的执念。他知道,云岫的陨落,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不是他,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圣女,不会成为祭坛上的祭品。他必须找到她,必须弥补自己的过错。

“好。”乾珘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我用……我用我与她初遇那日的记忆,交换寻找她转世方法的线索。”他选择了割舍最初的心动,不是因为那段记忆不珍贵,而是因为那段记忆是美好的,是充满希望的。他希望能用这份美好,换取未来与她重逢的可能。

老者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他伸出干枯的手掌,掌心布满了皱纹,像是老树皮一样。“把手伸过来。”

乾珘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当他的手与老者的手掌接触时,一股冰寒刺骨的力量,瞬间从老者的掌心涌入他的体内,顺着手臂,直奔他的脑海。乾珘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刀,正在硬生生从他的记忆中剥离什么东西。

他的眼前,开始浮现出月苗寨药师谷的画面。月光下,云岫蹲在他身边,手里拿着草药,眼神清冷而羞涩。她的发辫上系着银铃,一动就发出清脆的声响。“你……你醒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脸颊微红,像是熟透的苹果。“我叫云岫,是这里的药师。”

画面开始模糊,云岫的声音越来越远,她的面容也渐渐变得看不清,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雾。乾珘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他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来自灵魂。当那股冰寒之力消失时,关于苗疆初遇那日的所有细节——她站在月光下的模样,她清冷的声音,他当时心中的悸动——全部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苍白的概念:他在月苗寨认识了云岫,她救了他。

与此同时,一段信息如同烙印一般,刻入了他的脑海:“欲寻特定转世,需集三生石碎片,以其力激发魂印信物,于月圆之夜,在阴阳交界之地,布‘引魂灯’阵,或可感应其轮回之大致方位。三生石碎片散落三处:西域魔湖之底,南疆幽冥洞深处,北境冰川之心。”

代价付出了,线索也得到了。

乾珘猛地抽回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他抚着依旧灼痛的心口,那里空落落的,不仅因为诅咒,更因为那段被取走的、再也找不回的初遇记忆。他感到一阵茫然,仿佛生命中缺少了最重要的一块拼图。

“线索已经给你了。”老者重新低下头,继续拨弄着算盘,“你可以走了。”

乾珘看了一眼那面无表情的客栈掌柜,又看了看大厅里那些诡异的“客人”,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出了这座诡异的黄泉客栈。

推开门,外面的大雾已经渐渐散去,月光依旧皎洁,洒在乱葬岗上,照亮了他前行的路。那座黄泉客栈,也如同它出现时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浓雾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股奇异冷香,提醒着乾珘,刚才的一切都不是梦。

乾珘抬头,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圆月,伸手从怀中取出那支龙血木簪。木簪的温度依旧,却仿佛少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他紧紧握着木簪,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西域魔湖、南疆幽冥洞、北境冰川之心……这三处地方,都是江湖上有名的绝地,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会葬身其中。但乾珘没有丝毫畏惧,只要能找到云岫,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愿意去闯。

他转身,朝着西域的方向走去。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孤单而决绝。乱葬岗的磷火依旧在跳跃,夜枭的啼叫声也未曾停歇,但这些都无法阻挡他的脚步。

他知道,这只是他寻找云岫的开始,未来的路还很长,很艰难。但他不会放弃,因为他心中的执念,早已深入骨髓,与他的生命融为一体。

“云岫,等着我。”乾珘轻声说道,声音随风飘散在夜空中,“这一次,我一定会找到你,无论你在轮回的哪一个角落。”

夜风吹过,卷起他的衣角,也吹散了他的话语。但那份执着的信念,却如同天上的圆月,永远明亮,永远不会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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