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辰时正。
福运货栈东侧小门前,苏慕云一身靛蓝布袍,怀中揣着已拟好的契书。这次他未叩门,门便从内开了半扇。
老仆侧身:“苏掌柜,请。”
还是那条路,还是那间密室。只是今日桌上摆的是一套紫砂茶具,茶香清雅。
韩凌风坐在主位,见苏慕云进来,目光落在他怀中微鼓处。
“苏掌柜?”
苏慕云拱手:“韩先生。”
“契书带来了?”
“带来了。”苏慕云从怀中取出厚厚一叠契书,在桌上展开,“乘风驿总号章程、五位东家权责、份额分配、年利核算……皆已拟好,请韩先生过目。”
韩凌风并未去拿契书,斟了杯茶推过来:“不急。苏掌柜请坐,先说几件事。”
苏慕云在他对面坐下,接过茶盏:“韩先生请讲。”
“第一,”韩凌风直视苏慕云,“乘风驿与青云楼须明面割裂,此事你我皆知。但暗里往来、消息互通,总需个稳妥法子。苏掌柜可有良策?”
苏慕云早有准备:“由赵雄赵堂主居中传递。”
韩凌风挑眉:“赵雄?”
“正是。”苏慕云解释道,“赵堂主是青云楼股东,出入青云楼名正言顺。他又是漕帮徐州分堂堂主,与乘风驿往来也合情理。两边消息经他转手,最不易引人怀疑。”
“不妥。”韩凌风摇头,“赵雄为人过于直率,若有人盯上他,三两句话便能套出实情。”
“那韩先生的意思是……”
“用他的人,不用他本人。”韩凌风沉吟道,“赵雄手下有个姓李的账房,跟了他八年,为人谨慎,口风极紧。让此人负责传话,赵雄只需点头即可。”
苏慕云思忖片刻,点头:“此法更稳妥。”
“第二件事,”韩凌风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乘风驿一旦建成,若有其他势力要插手——此事由我应对。既是总号主事,这便是我分内之责。”
这话说得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底气。
苏慕云心中微震,面上不动声色:“有韩先生出面,自然最好。只是若是如永王府那般势大的……”
“势大也有规矩。”韩凌风放下茶盏,“我在江北近二十年,与各路贵人打过交道。他们想要的无非两样:面子,里子。面子给足,里子分匀——事情便能办。”
他顿了顿,接着说:“况且永王如今心思在京城青云楼上,只要乘风驿表面与你们无关,他不会花太多精力。真有麻烦,我自会处置。”
话至此,苏慕云已经无需多言。他端起茶盏,郑重道:“那便有劳韩先生了。”
接下来便是细看契书。
韩凌风看得极仔细,每页都要停顿片刻,有时还会反复比对前后条款。
苏慕云静静等候,不催不问。
足足看了两刻钟,韩凌风才放下契书,抬眼看向苏慕云:“条款无大碍,只是有一处不明。”
“何处?”
“契书上列了五位东家:苏掌柜、陈掌柜、江家、漕帮、我。”韩凌风手指轻点纸面,“可据我所知,青云楼原有三位掌柜——除你与陈掌柜外,还有一位罗掌柜。这位罗掌柜在契书中却未见踪影,是何缘故?”
终于来了!
苏慕云心中早有准备,却仍觉喉头发紧。他端起茶盏,借着喝茶的间隙思索措辞。
放下茶盏时,他缓缓开口:“罗掌柜……确有其人。但他并非乘风驿东家,故未列名。”
“为何不是?”韩凌风追问,“既是青云楼掌柜,为何不参与乘风驿?”
“因为……”苏慕云顿了顿,似在斟酌字句,“罗掌柜月前已往西北去了。此行,正是去为乘风驿寻找各地栈点。”
韩凌风眼中精光一闪:“开拓?”
“是。”苏慕云迎上他的目光,“乘风驿要建贯通南北的网,西北一路至关重要。罗掌柜此去,便是实地勘察路线、选址设点、打通关节。因建乘风驿一事本就隐秘,故未声张。”
理由听着合情理,韩凌风却未全信:“既是如此要紧之事,为何不派得力老手,却让一位掌柜亲往?”
问题愈发尖锐。
苏慕云沉默片刻,忽然苦笑:“韩先生,事到如今,我也不便瞒你。派罗掌柜去,是因为……此事非他不可。”
“为何?”
“因为乘风驿的整个构想、布局、章程,皆出自罗掌柜之手。”苏慕云语气郑重,“网该如何织,节点该如何设,风险该如何避——无人比他更清楚。”
韩凌风闻言,神色终于动容:“那些规划……是他所拟?”
“是。”苏慕云点头,“从十二分号的选址,到百处栈点的分布;从货运定价的机制,到风险赔偿的章程——皆是罗掌柜一手谋划。”
密室陷入短暂寂静。
油灯火苗跳跃,映着韩凌风微凝的面容。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沿,似在消化这个信息。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如此人才……为何一直隐于幕后?陈掌柜与我谈时,也绝口不提此人。”
苏慕云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因为罗掌柜他……才年仅十六。”
“什么?”韩凌风手一颤,茶盏险些脱手。
苏慕云语气中带着无奈,“提出青云楼的运作章程时,他才十四岁。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说出那些惊世骇俗的构想,定下那些精妙绝伦的章程——韩先生,换作是你,敢信吗?”
韩凌风怔住了。
他走南闯北二十多年,见过无数奇人异事。可一个十四岁便能谋划出青云楼、十六岁便构想出乘风驿的少年……这已超出他的认知。
“十四岁……”他低声重复,忽然想起什么,“那他现在身边可有人护卫?”
“有。”苏慕云道。
韩凌风靠回椅背,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眼中已恢复清明:“所以你们一直将他藏在幕后,是不敢让人知晓这一切谋划出自一个少年人之手?”
“是。”苏慕云坦然,“世人多以年岁论才干。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主事,若非陈兄和我与他相识于微末之时,见识过他的手段,相信他的能力,才敢全力以赴去施展,换成他人,青云楼未必能成形,更别说青云集了。”
话说到这里,已算交底。
韩凌风久久未语。他重新拿起契书,目光却未落在纸上,似在思量什么。
终于,他放下契书,看向苏慕云:“苏掌柜今日坦诚相告,我记下了。只是……罗掌柜这般年少便有如此能为,他的来历,恐怕不简单吧?”
问题又绕了回来。
苏慕云心中一紧,面上却平静:“罗掌柜家中父母早丧,投亲路上遭了贼人,被抢了盘缠,身无分文流落到了清泉镇。至于过往……他不说,我们也不便多问。韩先生,这世上有的人天生早慧,有的本事说不清来历——只要他能带着大家往前走,又何必追究根底?”
这话说得诚恳,却也带着不容再问的意味。
韩凌风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点头:“有理。”
他执笔,在契书落款处签下名字,又取出私印盖上。印文是“凌风”二字,篆体古拙。
“契书我收一份,苏掌柜留一份。”韩凌风将其中一份推过来,“三日后,乘风驿总号挂牌。地点我已选好,在城西旧粮仓——那里地方大,不起眼,且靠近运河码头。”
苏慕云接过契书,郑重收好:“韩先生安排得甚妥,我回去自会告之陈掌柜。”
“还有一事,”韩凌风忽然道,“罗掌柜在西北若遇麻烦,可传信回来。我在西北也有些旧识,或许帮得上忙。”
这是意外之喜。
苏慕云拱手:“谢韩先生。”
“不必。”韩凌风摆手,“既已合作,他的安危便关乎乘风驿成败。更何况……”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复杂神色,“这般人物,我也想亲眼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