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是赵秀兰的生日。往年家里光景不好,人也凑不齐,这日子常常就一碗面条含糊过去了。今年不同,离过年还有几天,家里已经有了些年节的丰足气,人也齐整,顾衍便提了一句:“娘,今年您生日,咱们好好过过。”
赵秀兰正给顾浩缝棉裤上磨破的膝盖,闻言抬起头,笑得眼角皱纹都舒展开:“过啥过,老都老了,又不是整寿。你们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
话虽这么说,但柒柒看见老太太眼里一闪而过的光。她悄悄记下了。
生日前一天,柒柒和柳玉芬在厨房里小声商量。柳玉芬有些无措:“我……我也不知道该弄点啥。秀兰姐啥也不缺。”
柒柒想了想:“按老规矩,生日得吃碗长寿面。娘牙口不如以前了,咱们把面擀得薄些,切得细些,煮得软烂点,用鸡汤煨着,肯定爱吃。”
“那……那我负责擀面!”柳玉芬立刻说,“我最近跟李婶学了,擀得比以前匀了。”
“行。”柒柒点头,“我去买只鸡,炖汤。再炒两个娘爱吃的菜。”
顾衍知道了,没说什么,只是第二天一早去了趟镇上供销社,回来时手里拎着一块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块藏青色的羊绒料子,厚实柔软,在冬日晦暗的光线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娘,天冷,这料子厚实,给您做件棉袄里子,穿着暖和。”顾衍把料子递过去。
赵秀兰接过来,手指反复摩挲着,那柔软的触感让她眼眶瞬间就热了。“你这孩子……又乱花钱。”她嗔怪着,声音却哽住了。
顾浩也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手里拿着一张纸,背在身后:“奶奶,你闭眼!”
赵秀兰笑着配合地闭上眼。顾浩把纸举到她面前:“好了,看!”
那是一张画,画得歪歪扭扭。用铅笔画的,一个小房子,房顶上冒着烟(大概是烟囱),房子前面站着几个火柴棍似的小人,高矮不一,手拉着手。最左边的小人头上画了几道波浪线,写着“奶奶”,中间两个高的小人标着“爹”和“柒柒姐”,旁边矮一点的写着“娘”,最小的那个,自然就是“我”。天上还画了个不圆的太阳,散发着光芒。画面稚拙,却透着满满的认真和欢喜。
“这是咱们家!”顾浩指着画,大声说,“奶奶,我画的!祝您生日快乐!”
赵秀兰的眼泪终于没忍住,扑簌簌掉了下来。她一把搂过顾浩,脸贴着他带着皂角清香的头发:“好孩子……画得真好……奶奶喜欢,特别喜欢……”
柳玉芬在厨房门口看着,眼圈也红了。她悄悄用围裙擦了擦手,转身回了厨房,更加用力地揉着那块醒好的面团。今天这面,一定要擀得最好。
晌午饭,自然是以那碗长寿面为主角。面条是柳玉芬擀的,确实比以往细薄均匀了许多,浸在黄澄澄、飘着油花的鸡汤里,上面卧着一个圆溜溜的荷包蛋,撒着碧绿的葱花。旁边配着柒柒炒的醋溜白菜和家常豆腐,还有一小碟顾衍买回来的猪头肉。
赵秀兰坐在主位,面前摆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所有人都看着她。
“娘,您快尝尝,柳婶擀的面。”柒柒轻声说。
赵秀兰拿起筷子,手有些抖。她挑起几根面条,吹了吹,送进嘴里。面条软滑,鸡汤鲜美,一直暖到心里。她慢慢地吃着,眼泪又无声地滚落,混进面汤里。
“娘,您看您,过生日呢,高兴事,哭啥。”顾衍说着,自己嗓子眼也有些发堵。
“我这是高兴……高兴的。”赵秀兰抹着眼泪,笑了,“活了这么大岁数,就数今年这个生日,过得最热闹,最舒心。”
她挨个看过去,看儿子沉稳的脸,看柒柒温和的眼,看顾浩兴奋的模样,最后,目光在略显局促的柳玉芬身上停了停,也点了点头。这个家,曾经支离破碎,曾经冷如冰窖,如今终于又有了热乎气,有了人气。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生日礼呢?
吃完饭,赵秀兰从自己那个老旧的木箱最底层,摸出一个小布包。布是深蓝色的,洗得发白。她一层层打开,里面躺着一支银簪子。簪子样式很老,上面錾刻着简单的缠枝花纹,有些地方已经黯淡,但在她手里,却显得格外郑重。
她拉过柒柒的手,把簪子放在她掌心。“柒柒,这个你收着。是顾衍他奶奶传给我的,说是当年她婆婆给的。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就是个念想。你嫁到咱们家,懂事,明理,顾着这个家……奶奶没啥给你的,这个,你拿着。以后,咱们这个家,就和和睦睦的,一代代,把日子过好。”
银簪冰凉,压在柒柒手心,却沉甸甸的,带着岁月的温度和长辈的托付。她看着赵秀兰殷切含泪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把簪子紧紧握在手心:“娘,我记下了。”
柳玉芬在一旁看着,心里酸酸胀胀的,却没有了以前的嫉妒,只剩下一片茫然的暖。她忽然想起自己刚嫁过来时,也曾幻想过得到这样的认可和接纳,只是路走岔了。如今看着这一幕,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更糊涂了。但她知道,自己心底是替秀兰姐高兴的,也是……羡慕柒柒的。
顾浩不懂大人们复杂的情绪,他只顾着吃碗里剩下的荷包蛋,嘴角沾着油光。顾衍默默地把那块羊绒料子叠好,放在赵秀兰手边。
窗外,不知谁家早早地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一阵脆响,炸碎了冬日的沉静,也炸开了越来越浓的年味儿。屋里的暖意,和着那碗长寿面的热气,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