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那场雨下了整整三天。雨水冲刷朱雀街青石板,却冲不掉石板缝里渗了十年的血渍。
今日放晴,阳光刺眼,照得满地积水泛着碎金般的光。
街两旁挤满人。百姓踮脚伸脖,官道两侧禁军持戟肃立,枪尖寒光晃人眼。
有孩童骑在父亲肩头,咬着手指数仪仗队伍里的金瓜钺斧。
“爹,新皇后啥时候来?”“快了快了,别嚷嚷。”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号角声。低沉,绵长,穿透整座京城。
紧接着是鼓声,震得屋檐瓦片簌簌响。人群骚动起来,往前涌,又被禁军拦回去。
先看见的是马队。三十六匹纯黑战马,马背骑是玄甲红缨,腰佩横刀。
他们沉默行进,马蹄敲击石板,节奏整齐得让人心悸。
马队后是旌旗。日月旗,龙旗,凤旗,还有一面绣着“冷”字的玄色大纛。
旗面在风中猎猎作响,边缘金线刺得人睁不开眼。
然后才是凤舆。十六人抬的舆轿,轿身通体描金,窗棂雕着百鸟朝凤。
轿帘垂下,遮住里面人影,但所有人都知道坐着谁。
北境一战封神的冷大人。不,现在该叫皇后了。
人群爆发出欢呼,夹杂着尖叫。有女子将绣帕扔向舆轿,有老人跪地叩拜。
但更多人在交头接耳,声音压得很低。
“听说她在北境……亲手砍了可汗脑袋。”
“何止,还屠了三座城。”“真的假的?”
“我表兄在边军当差,亲眼看见的!人头挂城墙上,风干了还在晃……”
舆轿忽然停了。轿帘掀起一角。
冷紫嫣探出半张脸,目光扫过街旁人群。她没戴凤冠,只绾了个简单发髻,插着根白玉簪。脸上脂粉很淡,几乎看不出。
但那双眼睛。像淬了冰的刀,扫过去时,喧闹声瞬间死寂。
她看了几息,放下轿帘。队伍继续前进。
没人敢再议论。宫门前铺了红毯。
不是普通红毯,而是西域进贡的火浣布,掺了金线织成。
阳光一照,整条路像烧起来。毯面还撒了碎玉,人踩上去会发出清脆声响。
但仔细看,那些碎玉边缘锋利。分明是刻意敲碎,尖角朝上。
冷紫嫣下轿时,绣鞋刚触到毯面就顿住。她垂眸看那些碎玉,嘴角扯出个极淡的弧度。
“娘娘。”礼官躬身,“请移步……”“谁铺的?”她打断。
礼官噎住:“这、这是内务府按制……”
“按什么制?”冷紫嫣抬眼,“大周典制里,有让皇后赤脚踩碎玉这条?”
四周官员脸色骤变。确实没有。这分明是有人使绊子,想让她当众出丑——要么忍痛走完,血肉模糊;要么拒绝前行,落个抗旨罪名。
远处城楼上,沈璟竤扶着栏杆往下看。
他今天穿了身明黄常服,没戴冠,长发随风飘。旁边站着几位老亲王,个个面带微笑,眼底却藏着算计。
“陛下。”一位亲王开口,“皇后似乎……不太高兴?”
沈璟竤没答话。他盯着下面那个红影,看她缓缓弯腰,脱掉绣鞋。
人群哗然。冷紫嫣赤足踩上红毯。
碎玉刺进脚底,血珠立刻渗出来,染红白玉。她像没感觉,一步一步往前走,步子稳得惊人。
每走一步,毯上就多一朵血印。从宫门到正殿,三百步。
她走了两百步时,沈璟竤忽然转身下楼。
“陛下!”亲王们惊呼,“典礼还没……”
“闭嘴。”
沈璟竤扔下两个字,大步穿过廊道。禁军哗啦啦跟上去,甲胄碰撞声惊飞檐下栖鸟。
冷紫嫣走到第两百五十步。脚底已经麻木,只觉温热液体不断涌出。
她盯着前方大殿,数着剩下步数——四十九,四十八……
前方忽然出现玄色身影。沈璟竤拦在她面前。
他脸色铁青,眼底压着风暴。二话不说弯腰,打横将她抱起来。
“放我下去。”冷紫嫣声音很冷。
“闭嘴。”
“典礼还没完……”
“朕说闭嘴!”
他吼出声,震得两旁官员齐齐跪倒。然后抱着她,转身往回走。不是走向大殿,而是走向侧边甬道。
“陛下!”礼部尚书追上来,“这不合礼制!皇后必须走完……”
沈璟竤停步。他侧头,看了礼部尚书一眼。
就一样。礼部尚书腿一软,瘫跪在地,再不敢说话。
沈璟竤抱着冷紫嫣穿过甬道,走进最近一座偏殿。殿门“砰”地关上,隔绝所有视线。
殿内光线昏暗。他将她放在软榻上,蹲下身查看她双脚。
脚底血肉模糊,碎玉片扎得很深,有些已经嵌进肉里。血还在流,染红榻上锦垫。
沈璟竤呼吸急促。他扯下自己衣袖,撕成布条,又抓起案上酒壶。酒液浇在伤口上时,冷紫嫣浑身一颤。
“现在知道疼了?”他声音发哑。
“不疼。”她说。
“撒谎。”
他低头,用布条缠她伤口,动作粗暴却精准。缠好一只脚,又处理另一只。全程没再说话,只偶尔听见他咬牙的声音。
两只脚都包扎完,沈璟竤瘫坐在地上。
他仰头看她。“为什么不喊停?”
“喊了有用?”冷紫嫣靠在榻上,脸色苍白,“他们就是想看我喊停,看我当众失态,看你说‘皇后娇气,不堪大任’。”
沈璟竤攥紧拳头。骨节咯咯作响。“谁铺的毯子?”他问。
“重要吗?”她笑了,“今天铺毯子,明天就能下毒,后天就能刺杀。沈璟竤,你比我清楚,坐这个位置……本来就是要淌血的。”
殿外传来脚步声。太监尖细嗓音响起:“陛下,诸位大人问……典礼还继续吗?”
沈璟竤站起身。他走到门边,拉开门。阳光涌进来,照亮他半边脸。
“继续。”他说,“让礼部重新铺毯子。要最厚的绒毯,铺三层。再让太医候着,备好止血药。”
“那皇后娘娘……”“她脚伤了,坐轿进去。”
太监瞪大眼:“这、这于礼不合……”
“朕的话就是礼。”沈璟竤盯着他,“听不懂?”
太监扑通跪倒:“奴才明白!奴才这就去办!”门重新关上。
沈璟竤走回榻边,俯身抱住冷紫嫣。抱得很紧,紧得她骨头都在疼。
“对不起。”他声音闷在她肩头。
“没必要。”
“有。”他松开她,捧住她脸,“朕答应过,让你风风光光回来。结果……”
“结果我踩着血走进来了。”冷紫嫣替他说完,“挺好,让他们看清楚——这个皇后,不是绣花枕头。”
她推开他,扶着榻沿站起来。脚落地时钻心地疼,但她没皱一下眉。
“轿子呢?”她问。
“马上到。”
“不用了。”冷紫嫣走向殿门,“我自己走。”
“你脚……”
“废不了。”
她拉开门,阳光再次涌进来。外面已经铺好新毯子,厚厚三层,软得像云。百官列队两旁,个个低着头。
冷紫嫣赤脚踩上去。布条很快渗出血,在雪白绒毯上印出红痕。但她走得稳,腰背挺直,目视前方。
一步,两步。走到大殿台阶下时,她停住。抬头。
九十九级汉白玉阶,顶端站着沈璟竤。他不知何时已经回去,此刻正俯视她,伸出手。
冷紫嫣开始登阶。每登一级,脚底就更疼一分。
血浸透布条,滴在白玉上,像绽开的红梅。但她速度没慢,甚至越来越快。
爬到一半时,有老臣忍不住开口。“娘娘,要不……”
“闭嘴。”冷紫嫣没回头,“本宫还没死,用不着各位操心。”
她继续爬。终于登上最后一级。
沈璟竤握住她手,掌心滚烫。他牵着她走进大殿,走向那个并排放置的龙椅和凤座。
坐下时,冷紫嫣几乎虚脱。但脸上依然平静。
礼官开始唱礼,冗长繁琐。她没听,只盯着脚下血印——从殿门一路延伸到御座前,像条红色丝带。
礼成时,百官跪拜。“吾皇万岁——皇后千岁——”声音震天。
冷紫嫣靠在椅背上,轻声说:“沈璟竤。”
“嗯?”
“这位置,真烫屁股。”沈璟竤笑了。
他伸手,在案下握住她手。十指相扣,攥得很紧。
“烫就对了。”他说,“不烫,怎么坐得稳。”封后大典后是夜宴。
太液池畔搭起彩棚,灯火通明如昼。百官携家眷入席,丝竹声飘过水面,惊起宿鸟。
冷紫嫣换了身正红宫装。
脚上伤口重新包扎过,穿了软底绣鞋。她坐主位,沈璟竤在左,两人之间只隔一张小几。
酒过三巡,气氛松了些。有贵女献舞,水袖翻飞如云。有乐师奏曲,琴声淙淙如泉。
一切都完美得像个梦——如果忽略那些时不时投来的目光。
探究的,忌惮的,怨恨的。冷紫嫣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酒很烈,烧喉咙。“娘娘。”旁边传来柔婉女声,“妾身敬您一杯。”
是某位郡王的嫡女,年方二八,模样娇俏。她举着酒杯,眼睛却瞟向沈璟竤。
冷紫嫣没动。“你叫什么?”女子一愣:“妾、妾身林婉儿……”
“林小姐。”冷紫嫣放下酒杯,“本宫脚有伤,不宜饮酒。这杯……让你父亲代了吧。”
林婉儿脸色一白。她父亲慌忙起身:“娘娘恕罪!小女无知……”
“无知?”冷紫嫣笑了,“林郡王,您家小姐盯着陛下看了七次,每次超过三息。这叫无知,还是叫……有心思?”
满场死寂。乐师停了演奏,舞姬僵在原地。所有人都看向林家父女,眼神复杂。
林郡王噗通跪倒。“娘娘明鉴!小女绝无此意!她只是、只是仰慕陛下天威……”
“仰慕到需要抛媚眼?”冷紫嫣打断,“郡王,本宫今日刚封后,您家小姐就急着表现。怎么,觉得本宫坐不稳这个位置?”
“不敢!不敢!”
“不敢就好。”她端起那杯酒,递给沈璟竤,“陛下,这杯酒……您喝吗?”
沈璟竤一直没说话。此刻才抬眼,看了那杯酒一眼,又看向林婉儿。
“不喝。”他说,“脏。”两个字,判了林家前程死刑。
林郡王瘫软在地,林婉儿哭出声,被宫女拖下去。席间再无人敢造次,连呼吸都放轻。
冷紫嫣重新靠回椅背。她有点累。
脚疼,头疼,心也累。这满场笑脸,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也许都是假的,只等着她松懈时扑上来撕咬。
沈璟竤忽然凑过来。“演够了?”他低声问。
“嗯。”
“那回去睡觉。”他站起身,牵起她手。百官慌忙跪送,他理都没理,径直走出彩棚。
夜风吹过来,带着太液池水汽。冷紫嫣深吸一口气。
“沈璟竤。”
“说。”
“我想杀人。”
沈璟竤停步,转头看她。月色下,她脸色苍白,眼睛却亮得骇人。
“杀谁?”他问。
“不知道。”她摇头,“就是想杀人。今天那毯子,刚才那杯酒……还有无数我看不见的算计。我烦了。”
沈璟竤沉默片刻。然后他笑了。
“那就杀。”他说,“明天早朝,你想杀谁,朕帮你递刀。”
冷紫嫣也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下来。
不是难过,是累。累到极致,反而想笑。她抬手擦泪,却被沈璟竤抓住手腕。
他低头,吻掉她眼角泪痕。咸的,涩的。
“别哭。”他说,“你一哭,朕就想把所有人都宰了。”
“那宰啊。”
“现在不行。”他牵着她继续走,“等我们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明天开始宰。”
他们回到寝宫。不是皇后该住的椒房殿,而是沈璟竤的乾清宫。他把她抱上床,替她脱了鞋,查看伤口。
布条又渗血了。“太医!”他吼。
太医连滚爬进来,重新上药包扎。全程沈璟竤盯着,眼神凶得像要杀人。太医手抖得厉害,差点打翻药瓶。
包扎完,太医退下。殿内只剩他们两人。
冷紫嫣躺下,闭上眼。沈璟竤吹灭蜡烛,躺在她身边。黑暗中,他伸手搂住她腰。
“还疼吗?”他问。
“疼。”
“那朕给你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
“从前有个皇子,他母亲是个宫女。”
沈璟竤声音很轻,“生他时难产死了,他从小住在冷宫,吃不饱穿不暖。七岁那年冬天,他偷了膳房半个馒头,被太监抓住,打得半死。扔在雪地里时,他想,要是能活下来,一定要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冷紫嫣睁开眼。黑暗中,她看不清他表情。
“后来呢?”
“后来他活下来了。”沈璟竤继续说,“靠着恨意活下来。他学文习武,讨好父皇,算计兄弟。终于坐上龙椅那天,他看着跪了满地的臣子,忽然觉得……没意思。”
“为什么?”
“因为还是一个人。”他搂紧她,“直到某天,他发现有个臣子不怕他。那个臣子敢顶撞他,敢跟他讨价还价,敢在所有人都跪着时……站着看他。”
冷紫嫣知道他在说谁。“然后呢?”
“然后他就想,要是能把这个人留在身边,这辈子……也许就没那么无聊了。”
他翻身,压在她上方。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亮他眼睛。
那里面有她从未见过的情绪——脆弱,坦诚,还有近乎疯狂的执着。
“冷紫嫣。”他叫她全名,“朕这辈子,就赌这一把。赌你不会背叛,赌你会陪着朕,赌我们能把这烂透的江山……翻个新。”
她伸手,抚摸他脸颊。“你赌赢了。”她说。沈璟竤低头吻她。
吻得很凶,像要把她吞下去。手扯开她衣襟,指尖滚烫。
冷紫嫣没反抗,反而迎上去,咬破他嘴唇。
血味在口腔蔓延。咸的,腥的,像他们走过的路。后半夜,冷紫嫣被惊醒。
不是噩梦,是直觉。她睁开眼,看见沈璟竤已经坐起身,手按在枕下剑柄上。
“有人。”他低声说。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不止一个。冷紫嫣无声下床,赤脚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看见外面晃动的影子——至少七八人,正悄悄靠近寝殿。
她回头,朝沈璟竤比手势。沈璟竤点头,抓起外袍扔给她。
两人迅速穿好衣服,他吹了声口哨——极轻,但窗外立刻传来回应。是影卫。脚步声忽然加快。
“砰!”
殿门被撞开,黑影冲进来。刀光在黑暗中闪动,直扑床榻。但榻上已经没人。冷紫嫣从梁上跃下。
她手里没有武器,只有刚才顺手抓的烛台。铜制烛台很重,她抡起来砸向最近的黑衣人。
“咔嚓”一声,颅骨碎裂。
尸体倒地时,其他黑衣人愣了一瞬。就这一瞬,沈璟竤的剑已经到了。
剑光如雪,割开喉咙。血喷溅到帐幔上,开出大朵红花。影卫也从窗外杀入,刀剑碰撞声惊破夜空。
冷紫嫣夺过一把刀。刀很沉,但她握得稳。反手劈开一个黑衣人肩膀,抬脚踹飞另一个。动作干脆利落,像在战场上。
沈璟竤边杀边笑。“皇后好身手!”
“闭嘴!”
最后一个黑衣人见势不妙,转身要逃。冷紫嫣甩出手中刀,刀身贯穿他后背,将他钉在门框上。
战斗结束。
殿内横七竖八躺满尸体,血汇成溪流,漫过金砖。血腥味浓得呛人。
沈璟竤擦掉脸上血,走到那个被钉住的黑衣人面前。还没死,在抽搐。
他拔下刀,捏住黑衣人下巴。“谁派你的?”
黑衣人不答,嘴角流出黑血——服毒了。
沈璟竤松手,尸体滑落在地。“查。”他对影卫说,“查清楚谁的人,诛九族。”
影卫无声退下。冷紫嫣靠在柱子上喘气。脚底伤口又裂开了,血浸透布条。她低头看,忽然笑出声。
“笑什么?”沈璟竤走过来。
“新婚夜。”她说,“别人洞房花烛,我们杀人见血。真有意思。”
沈璟竤也笑了。他弯腰抱起她,走出寝殿。外面月光很好,照得满地血像铺了红绸。
“去哪?”她问。“换地方睡。”他说,“这儿太脏。”
他抱着她走进偏殿,把她放在榻上,又出去吩咐什么。很快宫女送来热水和干净衣物。
冷紫嫣擦洗身上血污。脚底伤口重新上药时,她疼得嘶了一声。
“活该。”沈璟竤蹲在榻边,亲自给她包扎,“让你逞强。”
“不逞强,现在死的就是我们。”沈璟竤没反驳。
包扎完,他躺到她身边,搂住她。“睡吧。”他说,“明天还有一堆事。”
冷紫嫣闭上眼。
她听见远处传来鸡鸣,天快亮了。这一夜终于过去,但明天……明天还会有新的刺杀,新的算计。
可她不害怕。因为身边这个人,会陪她一起淌血,一起杀人,一起把这天下……搅个天翻地覆。
窗外晨光微露。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