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京城的夏夜,比永熙城更多了几分燥热。
暑气蒸腾,即使入了夜,也久久不散,唯有东宫凌烟阁内,因放置了数座硕大的冰山,才勉强维持着一方清凉。
冰山融化,水滴落入下方铜盆,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嘀嗒”声,更衬得阁内一片死寂。
顾玄夜独自立于巨大的宸晏边境舆图前,玄色蟒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冷峻。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代表晏国北境防线的那条蜿蜒曲线上划过,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与焦灼。
江浸月入晏宫已有时日,虽前期偶有零星消息传回,多是些无关痛痒的后宫动态,对于他最急需的军事情报,始终进展缓慢。
楚天齐并非庸主,对边防机要看守极严,他深知此事艰难,但等待的滋味,如同文火慢煎,耗人心神。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轻微,是文镜先生。
“殿下,”
文镜先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夜枭’密信,加急。”
顾玄夜倏然转身,目光如电般射向文镜先生手中那封火漆密封的细小铜管。
他接过,指尖竟有微微的颤抖,但迅速被他压制下去。
利落地捏碎火漆,取出内里卷得极紧的纸条,就着烛光,迅速展开。
纸条上的字迹极小,是以特殊药水书写,需得凑近细看。
内容并非文字,而是一连串看似杂乱无章的符号与数字——这是他与江浸月约定的,最高级别的密报编码。
顾玄夜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也随之急促了一瞬。
他飞快地走到书案前,取出一本看似寻常的《诗经》作为译码本,手指精准而迅速地对应着符号与页码、行数、字数。
随着译码的进行,他脸上的阴郁如同被阳光驱散的乌云,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压抑却又难以自抑的兴奋,眼眸深处燃起灼人的亮光。
当最后一个符号被译出,完整的北境边防部署——关隘兵力、粮草囤积点、巡逻路线、乃至几处极为隐秘的防御弱点——清晰地呈现在他脑中时,他猛地一掌拍在案上!
“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打破了凌烟阁的沉寂,也吓了静立一旁的文镜先生一跳。
顾玄夜素来沉冷,喜怒不形于色,文镜已许久未见他如此失态。
“殿下?”
文镜先生试探着问道。
顾玄夜将译码后的纸条紧紧攥在掌心,仿佛握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他抬起头,眼中光芒大盛,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激赏:“文镜,你可知她送回了什么?晏国北境最新的布防图!详尽至极!连楚天齐亲自部署的几处暗哨和诱敌陷阱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文镜先生闻言,亦是浑身一震,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竟……竟真的成了?如此之快?这……江姑娘她……她是如何做到的?”他深知此等核心机密的获取难度,纵使他老谋深算,也万万没料到江浸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仅取得楚天齐的深度信任,更接触到这等国之重器!
顾玄夜负手踱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孤亦不知其详!但这份情报,千真万确!价值连城!足以让我宸军在未来交锋中,料敌先机,减少无数儿郎伤亡!更能直击要害,事半功倍!”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几处关隘上,
“你看,此处,还有此处,防御看似严密,实则内藏虚实,若非此图,我军贸然进攻,必中其圈套!而今……”
他冷笑一声,杀气凛然,
“攻守之势异也!”
他立刻扬声唤道:“墨羽!”
如同影子般的墨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阁内:“殿下。”
“将此图……”
顾玄夜将译码后的信息迅速誊写在一张特制的绢帛上,递给墨羽,
“即刻送往北境大营,亲手交到韩老将军手中!令他依此重新拟定秋季演练方略,不,是进攻方略!记住,绝密!”
“属下遵命!”
墨羽双手接过绢帛,贴身藏好,眼中也闪过一丝振奋,迅速领命而去。
阁内再次剩下顾玄夜与文镜先生。
兴奋的浪潮稍稍退去,顾玄夜缓缓坐回椅中,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先前那灼人的光芒渐渐被一层复杂的阴霾所取代。
成功的喜悦依旧在胸腔激荡,但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却如同水底的暗草,悄然滋生、缠绕。
她做到了。
在他遍布晏国的暗桩都难以触及的核心地带,她一个孤身女子,竟真的做到了。
这份能力,这份心计,这份在虎狼环伺中周旋并达成目标的魄力……让他欣喜,更让他心底莫名地生出一种难以掌控的寒意。
而比这寒意更清晰的,是那猝不及防、汹涌而来的思念。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的模样。
不是在晏宫华服盛装、巧笑倩兮的柔婕妤,而是当年在揽月轩,灯下对弈时她凝眉思索的认真,是梨林中她触景生情时眼角隐现的泪光,是雷雨夜她依偎在他怀中寻求慰藉的脆弱……
那些他曾经视为可以利用、甚至偶尔会觉得厌烦的真情流露,此刻回想起来,竟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她如今在做什么?
是否正对楚天齐展露那他曾见过的、或他不曾见过的笑颜?
楚天齐……那个男人,是否也发现了她的好,她的特别,从而……
“砰!”顾玄夜猛地将手中的茶杯顿在案上,茶水四溅。
他脸色阴沉得可怕,一种混合着嫉妒、占有欲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亲手将她送到了别的男人身边,如今却又在这里品尝这自酿的苦果!
文镜先生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太子情绪的剧烈变化。
他斟酌着词语,缓声道:“殿下,江姑娘立此奇功,足见其对殿下忠心耿耿,且才智超群,实乃殿下之福,宸国之幸。只是……”
他话锋微转,
“此女性情刚烈,心思深沉,如今又得楚天齐如此信重,日后……还需妥善驾驭,方能为殿下所用,而不至……反噬。”
这话如同冷水,浇在顾玄夜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些翻腾的私情压了下去。
是了,她是棋子,是最锋利的刃。
用之得当,可开疆拓土;用之不当,恐伤自身。
现在还不是沉溺于儿女情长的时候。
“先生所言极是。”
顾玄夜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
“传信给她,任务完成得不错。但不可懈怠,需尽快获取晏国下一步的战略动向,尤其是针对我宸国边境的具体计划。同时……提醒她,记住自己的身份,记住血海深仇,勿忘初心。”
“老臣明白。”
文镜先生躬身领命,悄然退下,去安排后续事宜。
凌烟阁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和水滴嘀嗒的声音。
顾玄夜独自坐在黑暗中,良久未动。
成功的喜悦、对未来的筹谋、以及那蚀骨的思念与嫉妒,在他心中交织、碰撞。
他摊开手掌,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紧握那份情报时的激动,但更多的,是一种空落落的、难以填补的虚无。
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情报,却仿佛失去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而这条路,一旦踏上,便再无回头可能。
他只能沿着既定的轨迹,继续走下去,无论前方是万丈荣光,还是无尽深渊。
窗外,玄京城的夜色正浓,掩盖了所有的阴谋与心事。
而一场因这份捷报而引发的风暴,正在遥远的北境,以及这深不见底的宫廷之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