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京的初春,总带着几分拖泥带水的寒意。
冬日的积雪虽已消融殆尽,但湿冷的风依旧能从官袍的缝隙钻入,刺得人骨头发僵。
皇城根下,几株迫不及待探出嫩芽的垂柳,在灰蒙蒙的天色里,也显得有气无力,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气氛压弯了腰。
东宫,丽正殿书房。
窗外的寒意被厚重的帘帷隔绝,室内炭火充足,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顾玄夜眉宇间那抹沉淀的冷色。
他面前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并非堆积如山的奏章,而是几份看似普通的人事档案与几封密报。
墨羽静立一旁,如同蛰伏的鹰隼。
文镜先生则坐在下首,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眼神却锐利地扫过那些卷宗。
“殿下,”
文镜先生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陛下将九皇子安排进户部观政,又将殿下手中‘赎买司’的部分权柄收回,分明是扶持幼子,意在制衡。如今朝中,观望之风又起啊。”
顾玄夜指尖轻轻敲击着一份档案,那是关于原工部水司郎中,周文翰的资料。
此人年过四旬,出身寒微,全靠自身才干一步步升迁,精通水利河工,为人耿直,甚至有些迂阔。
因半年前直言顶撞了当时风头正盛的二皇子一党,被寻了个由头罢官免职,如今闲居在家,靠变卖藏书字画度日,境况颇为潦倒。
“周文翰……”
顾玄夜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其主持修葺的洛水河堤,去岁汛期安稳无恙,保了下游三县百姓平安。此等干才,闲置不用,是朝廷的损失。”
墨羽会意,低声道:“属下查明,周家如今生计艰难,其幼子染病,无钱延医。此人虽迂腐,却极重恩情,且对二皇子一党心存怨怼。”
顾玄夜微微颔首:“找个可靠的、与他有旧的门生故吏,以‘惜才’之名,送些银钱过去,替他解了燃眉之急。记住,不必言明是东宫之意,只需让他感受到雪中送炭之情便可。待他感激在心,再寻个机会,通过吏部正常考绩,将他起复,安排到……漕运总督衙门做个管河同知。位置不高,却关乎南北漕运命脉,正需他这等实干之人。”
“是。”
墨羽领命,身影悄无声息地退下安排。
文镜先生抚须微笑:“殿下此举甚善。施恩于微末,使其感恩戴德,将来便是殿下在实务部门的一颗可靠棋子。此乃‘恩’。”
顾玄夜目光转向另一份密报,眼神微冷。
那是关于礼部祠祭清吏司主事,赵汝明的调查结果。
赵汝明官职不高,却是已故老太师的门生,在清流文人中有些声望,平日里看似清廉自守,实则暗中收受地方官员“冰敬”、“炭敬”,并利用职权,在几次祭祀典礼的器物采买上做了手脚,中饱私囊,数额虽不大,但若揭露,足够他丢官罢职,身败名裂。
“赵汝明……”
顾玄夜指尖划过那几行罪证,
“他那个在老家欺男霸女的侄子,官司都打到京兆尹了,他上下打点,压了下去。还有他去年为母亲操办寿宴,远超其俸禄所能及。”
文镜先生接口道:“此人家族观念极重,又好虚名。殿下可是要……”
“不必动他。”
顾玄夜淡淡道,
“将他这些把柄,让他‘偶然’知晓,已经落在了孤的手中。让他明白,孤若要动他,易如反掌。但孤不会动他,不仅不动,若他识相,日后在清议之中,知道该为谁说话,孤或许还能保他官位,甚至……在他那侄子的事情上,帮他一把。”
很快,一场“意外”在赵汝明身上发生。
他惯用的一个负责与外官接洽的心腹长随,因“酒后失言”,隐约透露出主子的一些隐秘,恰好被与东宫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听”到,并“善意”地提醒了赵汝明。
紧接着,他老家关于侄子的案卷副本,神秘地出现在了他的书案上。
赵汝明吓得魂飞魄散,几夜未能安眠。
他试图探查来源,却如同撞入一团迷雾,只感觉到一双无形的手在暗中操控着一切。
最终,在极大的心理压力下,他通过曲折的关系,向东宫递来了投诚的讯号,表示愿为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劳。
顾玄夜并未亲自接见,只让文镜先生传去一句话:“安心当差,谨言慎行,殿下心中有数。”
轻飘飘一句话,既未承认掌握把柄,也未许诺任何好处,却像一道枷锁,牢牢套在了赵汝明的心上。
他知道,从今往后,自己的仕途乃至身家性命,都已系于东宫一念之间。
此乃“威”。
类似的手段,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被悄无声息地运用在六部诸多中下层官员身上。
一位因不肯同流合污而被排挤出户部,如今在光禄寺担任闲职的算学高手,收到了匿名捐赠的、其老母急需的珍贵药材。
一位在兵部武库司掌管档案、郁郁不得志的主事,其被人刻意掩盖的、早年在一场小规模边境冲突中的微末军功,被“重新发现”,并得到了应有的嘉奖,虽未立刻升迁,却在考核中得了个“优”。
一位在都察院负责整理卷宗、洞察力惊人的年轻御史,其针砭时弊、却因得罪人而被压下的奏疏草稿,被“有心人”赏识,并通过非正式渠道给予了鼓励和指点……
这些行动,如同春雨润物,细微无声。
提拔安置,都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甚至看起来合情合理;施恩帮助,大多不露痕迹,仿佛只是运气或是旧谊;抓住把柄,更是隐秘至极,只让当事人感受到那悬于头顶的利剑,却不见执剑之人。
朝堂之上,依旧波谲云诡。
五皇子顾玄朗在户部与九皇子顾玄钰明争暗斗,宸帝冷眼旁观,偶尔加以制衡。
表面看来,太子顾玄夜依旧处于被压制、步步退让的状态。
然而,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开始在宸国权力的肌理深处,悄然编织。
这张网由感恩戴德的实干官员、被无形控制的潜在墙头草、以及被暗中赏识培养的年轻新锐共同构成。
他们分布在吏、户、兵、工、刑、礼六部的中下层关键职位,或许不能决定朝堂大政的方向,却牢牢把控着政策执行、信息传递、资源调配的细微脉络。
这一日,顾玄夜站在书房的窗边,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料峭春寒中顽强吐绿的新竹。
墨羽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
“殿下,周文翰已秘密谢恩,表示必当竭尽全力,报效……知遇之恩。赵汝明近日在几次清流聚会上,言论已悄然转向,开始隐晦地抨击五皇子母族的一些逾制之举。兵部那位主事,已将武库司近年来的器械损耗档案重新整理完毕,发现了几处前任遗留的疑点……”
顾玄夜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得意的神色,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掌控棋局的冷静。
“还不够。”
他淡淡道,
“网,要织得再密一些,再牢固一些。告诉我们在吏部的人,下一次外放官员考评,这几个人的名字,该往上提一提了。”
“是。”
春风依旧带着寒意,吹过玄京重重叠叠的殿宇楼阁。
无人知晓,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一股新的暗流,正以东宫为中心,缓缓汇聚,等待着席卷一切的那一天。
而远在晏国永熙城的另一张网,也正在另一双纤纤玉手的操控下,悄然收紧。
顾玄夜下意识地抚过袖中那枚温润的玉佩,冰冷的触感让他思绪微微飘远,随即又迅速收回,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