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晏国都城永熙,较之玄京更多了几分江南水乡的温软气息。
运河穿城而过,舟楫往来,橹声欸乃。
两岸商铺林立,人流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糕点的甜香、胭脂水粉的馥郁,还有运河水面特有的、带着些许腥气的湿润味道。
一辆看似普通却用料扎实、做工精致的青篷马车,在几名低调却眼神锐利的护卫随行下,缓缓驶入城西富商聚集的区域,最终停在一座气派不凡的府邸前。
朱漆大门上方悬挂着“沈府”二字匾额,笔力遒劲,门楣高大,石狮镇守,彰显着主人不俗的财力。
马车停稳,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先下来的是作丫鬟打扮的蕊珠和云卷。
蕊珠脸上带着初到繁华之地的新奇与些许紧张,而云卷则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沉稳妥帖的模样。
两人小心地放好脚凳。
随即,一只穿着精致绣花鞋的脚探了出来,鞋尖缀着圆润的珍珠。
接着,一个身着樱草色撒花软烟罗裙的少女弯腰出了车厢。
正是已完全蜕变为“沈昭昭”的江浸月。
她站在沈府门前,微微仰头,打量着这座即将成为她新“家”的府邸。
阳光洒在她身上,裙摆上的散碎花纹仿佛在发光,眼尾那颗殷红的朱砂痣在明媚春光下格外醒目。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一丝初来乍到的怯生生,目光流转间,是符合她“娇养”身份的天真与不谙世事。
早已得到消息、在府门前恭候多时的沈承运立刻迎了上来。
他年约四旬,身材微胖,面团团一副富家翁模样,穿着簇新的宝蓝色绸缎直缀,脸上堆满了慈爱而热情的笑容。
“昭昭!我的儿,一路辛苦了!”
他声音洪亮,带着商人特有的圆滑与热情,几步上前,仿佛想伸手去扶,又碍于礼数收回,只是搓着手,上下打量着沈昭昭,眼中满是“老父亲”的欣慰与疼爱,
“好好好,长得真好,比画像上还要标致!这一路颠簸,可还适应?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这番作态,情真意切,若非早知内情,几乎要以为他真是那位疼爱义女至深的慈父。
沈昭昭适时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声音娇柔带着些许依赖:“父亲,昭昭不辛苦。就是……就是有点想江南的院子了。”
她语气里带着点小女孩的委屈和撒娇。
“哎哟,我的乖女儿,莫要想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沈承运连忙安慰,侧身引路,
“为父早就给你准备好了住处,定比江南的院子还要好!快,快随为父进府歇息!”
这时,一位穿着绛紫色缠枝莲纹褙子、头戴赤金头面、气质温婉的中年妇人也笑着走上前来,她是沈承运的正妻王氏。
她亲热地拉住沈昭昭的手,语气温和:“这就是昭昭吧?真是个好孩子,模样儿真俊。一路车马劳顿,累坏了吧?快别在门口站着了,进屋说话。院子都收拾妥当了,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跟母亲说。”
她言语周到,态度亲切,将一个贤惠主母对丈夫义女的关爱表现得淋漓尽致。
沈昭昭脸上露出受宠若惊又有些羞涩的笑容,微微屈膝:“昭昭见过母亲,劳母亲费心了。”
一番看似真情流露的寒暄与关怀后,沈承运亲自领着沈昭昭往府内走去。
沈府内部亭台楼阁,假山池水,布置得十分精巧,既显富贵,又不失雅致。
穿廊过院,遇到的仆役丫鬟皆垂手恭立,口称“老爷”、“夫人”、“小姐”,礼仪周全。
一路上,沈承运和王氏不停地指着各处景致介绍,语气中充满对义女的重视。
沈承运更是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自家人才说”的亲昵,提醒道:“昭昭啊,府里还有两位姨娘,性子倒也还算安分,你平日若见了,面上过得去即可,不必太过理会。若有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敢怠慢你,你直接告诉为父或者你母亲,定不轻饶!”
这话语里,既有真实的维护(确保任务执行者不受干扰),也完美契合了一个宠爱义女的富商形象。
最终,一行人来到府邸深处一座独立的院落前。
院门上方悬着一块崭新的匾额,上书流霞苑三个灵动飘逸的大字。
“昭昭,你看,这就是你的院子了。”
沈承运推开院门,语气带着几分得意,
“这名字是为父特意请人题的,取余霞散成绮之意。这院子位置最好,每日黄昏时分,晚霞映照,美不胜收,最是配你。”
踏入流霞苑,但见院内布局精巧,曲径通幽。
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朵如云似霞。
一架紫藤萝缠绕着廊架,串串紫花垂落,清香弥漫。
院角植着几竿翠竹,随风轻曳。
最妙的是院中有一方活水小池,引的是府外活泉,池边点缀着玲珑的太湖石,几尾色彩斑斓的锦鲤在睡莲叶间嬉戏。
一座精致的二层绣楼临水而建,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楼身漆成雅致的月白色,与院中花木相映成趣。
进入绣楼,内部陈设极尽奢华雅致。
紫檀木的家具,苏州的绣屏,官窑的瓷器,博古架上摆放着珍玩玉器,梳妆台上更是琳琅满目,各色胭脂水粉、珠宝首饰一应俱全,无一不精。
窗边摆放着一架崭新的箜篌,显然是投其所好。
推开二楼窗扉,正好能将院中景致与小池风光尽收眼底,想必黄昏时分,确如沈万山所言,流霞漫天,美不胜收。
“这里可还合心意?”
沈承运笑着问,眼中带着询问,更深处则是一丝对上级任务完美执行的汇报意味。
沈昭昭脸上适时地绽放出惊喜交加的笑容,如同得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她提着裙摆在屋内转了一圈,摸摸这个,看看那个,最后扑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小池与花木,回头娇声道:“喜欢!昭昭太喜欢了!谢谢父亲!谢谢母亲!”
她眼中闪烁着真实的……或者说,完美模拟出的、属于“沈昭昭”的雀跃与满足。
“你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沈承运抚掌大笑,显得十分开怀。
王氏也在一旁含笑点头。
又细心叮嘱了蕊珠和云卷好生伺候,缺什么直接去账房支取或找主母后,沈万山夫妇才留下空间,让沈昭昭主仆三人自行安顿。
当房门关上,屋内只剩下她们三人时,沈昭昭脸上那明媚娇憨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恢复了沉寂。
她走到窗边,望着楼下那方精致的小池和满院芳菲,目光幽深,看不出任何情绪。
蕊珠这才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小声道:“姑娘,这沈老爷和夫人,对您可真是没得说,这流霞苑比咱们在……在以前住的地方还好呢。”
她及时咽下了“东宫”二字。
云卷则已经开始默不作声地整理带来的行李,动作轻盈利落。
沈昭昭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里的一切,华美,舒适,无微不至。
沈承运夫妇的“慈爱”也表演得天衣无缝。
但这所有的“好”,都像是包裹着糖衣的砒霜,建立在冰冷残酷的算计与任务之上。
这座精美的“流霞苑”,不过是另一个更为华丽的牢笼,是她通往更深地狱的前哨站。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窗棂上精致的雕花。
从踏入沈府的那一刻起,“沈昭昭”这个角色,就正式登上了晏国永熙城的舞台。
而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她需要利用这里的一切资源,尽快在永熙城的贵族圈子里崭露头角,为最终踏入那座象征着权力顶峰的晏国皇宫,铺平道路。
窗外,永熙城的天空湛蓝如洗,运河上船只往来不息,带来远方的消息,也带走向未知的明天。
沈昭昭站在流霞苑的窗前,如同一株被精心移植到异国他乡的名花,即将在这片看似富饶和平的土地上,绽放出带着毒刺的、致命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