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龙涎香的青烟在闷热的空气里袅袅盘旋,却驱不散那股浓重的药味和衰老的气息。
宸帝半倚在明黄色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衾,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往日锐利的眼眸此刻也显得有些浑浊。
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刘瑾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替他抚背,递上温热的参茶。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皇帝粗重的喘息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
内阁首辅张阁老、次辅李大人、宗人府宗令裕亲王、礼部尚书等几位重臣垂手肃立,连大气都不敢出。
顾玄夜站在最前方,身姿挺拔如松,神情恭谨肃穆,目光低垂,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仿佛在潜心聆听圣训。
“咳咳……诸位爱卿,”
宸帝喘息稍定,声音沙哑而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
“今日召你们来……所为之事,想必……你们都清楚了。”
张阁老须发皆白,是历经三朝的老臣,此刻他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如今陛下圣体欠安,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万民计,恳请陛下早定国本,以安人心!”
他言辞恳切,带着老臣的忧国之心。
其余几位大臣也纷纷附和,言辞大同小异,核心只有一个——请立太子。
宸帝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薄衾上绣的金龙,良久,才缓缓睁开,目光扫过下方众人,最终定格在顾玄夜身上。
“玄夜。”
他唤道,声音不高,却让殿内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儿臣在。”
顾玄夜上前一步,躬身应道,姿态谦卑至极。
“这半年来,你协理吏部,朕,都看在眼里。”
宸帝慢慢说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行事尚算稳妥,也……懂得分寸。”
“全赖父皇教诲,儿臣愚钝,唯恐有负圣恩,不敢有片刻懈怠。”
顾玄夜的声音沉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惶恐。
宸帝盯着他,似乎想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这个儿子,太沉稳了,沉稳得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有时都感到一丝寒意。
他想起被圈禁的老大和老二,他们倒台前,何尝不也是能力出众?
可最终……权力的诱惑,足以吞噬一切。
他的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殿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个年仅五岁、活泼可爱的九皇子。
那是他晚年得的幼子,生母位份不高,却因天真烂漫颇得他欢心。
若立幼子……张阁老这些老臣会答应吗?
主少国疑,朝局必然动荡,那些虎视眈眈的藩王、还有北方的晏国……他几乎能预见未来的腥风血雨。
至于老五……宸帝心中掠过一丝失望与厌烦。
经科举一役,已然是个废人,整日沉溺酒色书画,毫无担当,如何能托付江山?
思来想去,竟是一个无解的局。
他像是被困在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中,无论转向哪个方向,都是荆棘。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伴随着喉咙口涌起的腥甜,他猛地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次竟比之前更加厉害,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陛下!保重龙体啊!”
刘瑾惊慌失措,连忙递上帕子。
几位大臣也面露忧色,纷纷跪倒在地:“陛下息怒!保重龙体为重!”
顾玄夜也立刻跪下,脸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与焦急:“父皇!”
宸帝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摊开帕子,一抹刺目的鲜红赫然映入眼帘!
他瞳孔骤缩,猛地将帕子攥紧,藏入袖中,但那一闪而过的血色,如何能瞒过下方一直紧盯着他的几位重臣?
张阁老等人脸色瞬间煞白,心中骇浪滔天!陛下竟已病重至此?!
这一刻,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权衡,似乎都被这抹血色冲散了。
国本不定,若陛下真有万一,宸国必将陷入巨大的混乱!
届时,他们这些臣子,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张阁老猛地叩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决,甚至有一丝悲壮:“陛下!储君之位,关乎国祚!三皇子殿下,文韬武略,德行出众,近年来协理政务,兢兢业业,朝野有目共睹!老臣……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册立三皇子为皇太子,以定国本,以安天下!”
“臣等附议!”
李次辅、裕亲王、礼部尚书等人也齐齐叩首,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宸帝颓然地靠在软枕上,看着下方跪倒一片的臣子和儿子,看着顾玄夜那看似恭顺却隐隐透出不容置疑气势的身影,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缓缓闭上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刘瑾挥了挥手,声音微弱却清晰:“拟旨吧……”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三子玄夜,日表英奇,天资粹美……秉性仁孝,文武兼资……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当刘瑾尖细而庄重的声音在养心殿内响起,宣读着这道决定宸国未来命运的诏书时,顾玄夜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掩去了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难明的光芒。
有夙愿得偿的激荡,有多年隐忍终见天日的释然,更有一种……踏上更高舞台、面对更严峻挑战的冷静与决绝。
“儿臣……领旨谢恩!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与激动,完美地演绎了一个忠孝两全、感念君恩的皇子形象。
旨意传出养心殿,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滴入冷水,瞬间在整个玄京城,乃至整个宸国,激起了滔天巨浪。
储君已定,国本已固。
一个属于顾玄夜的时代,正式拉开了序幕。
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的风雨,或许才刚刚开始。
那至高无上的东宫之位,既是无上的荣光,也是天下最危险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