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郡主的到来像一阵香风,短暂地扰动了三皇子府的宁静。
她带来的冰酪最终被顾玄夜以政务繁忙为由婉拒,郡主虽心有不甘,却也懂得适可而止,悻悻离去。
送走郡主后,顾玄夜立即返回书房。
推门而入时,只见江浸月正站在书案前,手中执笔,在铺开的地图上细细标注。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专注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沉静。
“郡主走了?”
她头也不抬,声音平静无波。
“嗯。”
顾玄夜走到她身侧,目光落在她正在绘制的一张漕运路线上,
“这是?”
“我在标注近年来漕运损耗异常的几个节点。”
江浸月笔尖轻点地图上的几个位置,
“清源渡、临漳关、还有这里,平昌仓。这三个地方,近三年的漕粮损耗记录都比其他地段高出三成不止。”
顾玄夜凝神细看:“这些数据,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文先生方才送来的漕运文书里找到的。”
江浸月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这些数据散落在不同的卷宗里,若不是特意比对,根本发现不了异常。”
这时,文镜抱着一摞账册匆匆进来,额上还带着汗珠:“殿下,江姑娘,户部那边果然防备森严,明面上的账目做得滴水不漏。不过......”他压低声音,
“老臣通过昔日同窗,拿到了这些年来与军需采购相关的商贾名录。”
顾玄夜接过名录快速翻阅,眉头越皱越紧:“这些商贾,多半都与朝中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正是关键所在。”
江浸月接过话头,
“殿下请看,负责北境军粮采购的丰隆粮行,其背后是户部侍郎赵明德的妻弟;而承运漕粮的安顺船行,则与兵部郎中刘文谦是姻亲。”
她指尖轻点几个名字:“这些关系网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明着查账,他们必定互相包庇,很难找到破绽。”
“所以你的意思是?”
顾玄夜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明查账目,暗访物流。”
江浸月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八个字,
她想起之前在醉仙楼时,曾听某位户部官员酒后失言,抱怨过漕运损耗账目难以核验之事,脑中灵光一闪,
但明账难查,暗账呢?或者说,与账目相关的实物呢?
“账目可以作假,但实物的流转做不了假。我们可以从粮草运输的损耗入手,另辟蹊径。”
她走到书案旁,铺开一张纸,一边写画一边说道:“军饷并非凭空消失,无论是被贪墨,还是被挪用,最终总要换成实物或其他形式。五十万两白银,若换成粮草,是何等庞大的数量?运输、储存,都需要空间和人手。若被用于他处,比如……私下募兵、购置军械,或者流入某些人的私囊,也总会留下痕迹。”
她的思路,跳出了账本的框框,直指问题的本质——钱,去了哪里?
顾玄夜眼中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不从户部内部查起,而从外部,从军饷的流向和实际消耗查起?”
“正是。”
江浸月点头,
“军饷拨付,最终目的是为了供养边军。北境边军驻地分散,粮草补给、军械损耗,皆有定数。我们可以双管齐下,一方面,暗中查访与北境军需采购相关的商人,尤其是那些与户部、兵部官员往来密切的皇商;”
“另一方面,设法拿到北境边军近年的实际人员名册、粮草消耗记录、军械补充清单,与户部拨付的数额进行比对。这其中,必然存在巨大的差额和漏洞!”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如此巨大的亏空,绝非一日之功。历年积累,参与其中者必众。只要找到一个突破口,撬开一道缝隙,就可能牵出一连串的人。届时,就不是一个户部尚书能顶罪的了。”
文镜听得心潮澎湃,抚掌赞道:“妙啊!江姑娘此计,避实就虚,直击要害!从外部着手,既能避开户部内部的铜墙铁壁,又能拿到实实在在的证据!只是……北境军中的实际记录,以及那些皇商的底细,恐怕不易获取。”
顾玄夜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不易,不代表做不到。北境军中,陆擎天势力根深蒂固,但也不是铁板一块。至于那些皇商……”他看向文镜,
“我们之前布置的人手,尤其是在漕运和各地商会中的人,此刻正好派上用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那些商人,最是精明,眼看户部要倒,未必不会有人想另寻靠山,戴罪立功!”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新的宣纸,边画边说:“军饷从国库拨出,到最终送达边军手中,要经过多个环节:银两兑换成粮草、粮草运输、边境接收、分发各卫所。每个环节都可能产生损耗,也都可能被人动手脚。”
文镜忍不住插话:“可是这些损耗都有定例,他们完全可以按照定例来做账。”
“问题就出在这个上。”
江浸月目光锐利,
“我仔细比对过,北境军粮的运输损耗定例是两成,但实际上,仅从清源渡到临漳关这一段,损耗就常常超过三成。多出来的这一成损耗,去了哪里?”
顾玄夜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他们通过虚报损耗来中饱私囊?”
“不止如此。”
江浸月又翻开一本账册,
“更可疑的是,这些高损耗都集中在特定的几个运输段,而且负责这些路段押运的,都是那几个与朝中官员关系密切的商行。”
她指着账册上的一个名字:“比如这个安顺船行,每次经过清源渡,报上来的损耗都特别高。而清源渡的巡检,恰好是兵部郎中刘文谦的门生。”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窗外聒噪的蝉鸣。
文镜恍然大悟:“老臣明白了!我们可以暗中查访这些商行的实际运输情况,看看他们报上来的损耗是否属实。”
“正是。”
江浸月点头,
“而且不仅要查陆路运输,还要查仓储。平昌仓是北境军粮的重要中转站,那里的存粮数量与出入库记录,也很值得推敲。”
顾玄夜在书房内踱步沉思,忽然停下:“此事需要暗中进行,绝不能打草惊蛇。”
“殿下放心。”
文镜立即道,
“老臣可以安排几个生面孔,扮作商队,沿途查访。”
“还不够。”
江浸月忽然道,
“我们还需要一个人,能够接触到军中的实际粮草接收记录。”
顾玄夜与她对视一眼,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要从北境军中入手?”
“不错。”
江浸月目光坚定,
“只有拿到军中实际接收的粮草数量,与户部拨付的数量进行比对,才能真正揭开这个迷局。”
就在这时,云卷端着茶点进来。
她看似目不斜视,却在放下茶盏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书案上的地图。
顾玄夜若有所思地看着云卷离去的背影,忽然道:“云卷,你去请高顺来一趟。”
“是。”
云卷恭敬退下。
文镜疑惑地看向顾玄夜:“殿下是打算......”
“高顺在宫中多年,认识不少退役的老兵。”
顾玄夜解释道,
“或许能通过这层关系,找到可靠的人选。”
江浸月赞赏地点头:“殿下思虑周全。”
不多时,高顺匆匆赶来。
听完顾玄夜的吩咐后,他沉吟片刻:“老奴确实认识几个从北境退役的老兵,其中有一个叫赵铁柱的,为人正直,因为不肯同流合污才被迫退役。或许可以找他试试。”
“此事就交给你去办。”
顾玄夜郑重嘱咐,
“务必小心,绝不能走漏风声。”
“老奴明白。”
高顺躬身退下。
目送高顺离开后,顾玄夜转向江浸月,目光中满是欣赏:“月儿,若非你另辟蹊径,我们恐怕还在账目里打转。”
江浸月微微垂眸:“这只是第一步,真正的难关还在后面。”
夕阳西斜,将书房染成一片暖金色。三人又仔细推敲了行动的每个细节,直到暮色渐深。
当江浸月终于回到月影阁时,蕊珠早已备好了晚膳。
看着满桌精致的菜肴,她却没什么胃口。
“姑娘可是累了?”
蕊珠关切地问,
“要不要奴婢去熬碗安神汤?”
“不必。”
江浸月摇摇头,走到窗前,望着渐沉的暮色,
“我只是在想,这皇城的水,到底有多深。”
蕊珠似懂非懂,只能轻声劝道:“姑娘要保重身子,这些日子您都瘦了。”
江浸月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
远处,顾玄夜的书房依然亮着灯。这一夜,注定有很多人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