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 浅桃色的光
念安把那瓶浅桃色甲油胶从抽屉里拿出来时,窗外的月光正落在瓶身上,折射出一小片温柔的光。瓶身侧面的漆被她蹭掉了块,露出里面的透明玻璃,像块没长好的疤,却让她觉得亲切——这是她的第一瓶甲油胶,是大姑云飞送的,也是王爸爸默许她藏在书包侧袋里、陪她熬过无数节数学课的“小秘密”。
“还不睡?”云山推门进来时,念安正用手指摩挲着瓶身。她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手里拿着条干毛巾,“明天还要去店里呢,别熬夜。”
念安赶紧把甲油胶往身后藏,指尖却被瓶沿硌了下。她这阵子天天泡在美甲店,云飞教她用打磨条修甲型,用死皮剪推死皮,指尖早就磨出了层薄茧,这会儿被硌也不觉得疼,只慌得心跳快了半拍。
“没熬夜,”她低下头,把甲油胶塞进抽屉缝里,“就是……看看书。”
桌上摊着本数学练习册,最后一页的几何题还空着,铅笔在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指甲盖,上面涂着浅桃色的胶,像朵没开全的桃花。
云山走过来,拿起练习册翻了翻。她的手指在“指甲盖”上顿了顿,没说什么,只把毛巾递过去:“擦擦头发,别着凉。”
念安接过毛巾,胡乱擦着头发,眼角却瞟着抽屉。她其实盘算了好几天——要给妈涂次甲油。上次在店里给那位阿姨涂完,阿姨笑着说“姑娘手巧”时,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是能给妈涂就好了”。可她又怕,怕云山说“小孩子家家涂什么甲油”,怕自己手笨,涂得歪歪扭扭让妈笑话。
“明天店里忙不忙?”云山忽然问。
“还行,”念安擦头发的手顿了下,“大姑说明天有个阿姨要做新娘甲,让我在旁边学。”
“新娘甲?”云山笑了,“是不是得贴好多砖?”
“嗯!”念安眼睛亮了,忘了藏甲油胶的事,“大姑说要贴那种大的珍珠钻,还有碎钻拼的囍字,肯定好看!”
“那你可得好好学,”云山摸了摸她的头,指尖蹭过她刚长出来的碎发,“等将来……等你学成了,给妈也做次新娘甲。”
念安愣了愣,抬头看云山。灯光下,云山的眼角有细纹,是这些年操持家事熬出来的,可笑起来时,眼尾弯弯的,像月牙。她忽然想起王爸爸上次偷偷跟她说的话——“我跟你妈商量了,等你初中毕业,就办场婚礼”。
“好啊,”念安赶紧点头,声音脆生生的,“到时候我给你贴最大的钻!”
云山笑了,没再说话,转身往门口走。走到门口时,她停了停,回头看了眼抽屉缝里露出来的甲油胶瓶,轻轻带上门。
门关上的瞬间,念安从抽屉里把甲油胶拿出来,紧紧攥在手里。瓶身被她的手心捂得发烫,像揣了颗小太阳。她走到镜子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又皱了皱眉——明天,到底要不要开口呢?
第二天在美甲店,念安的心一直悬着。云飞教她给新娘甲贴珍珠钻时,她捏着镊子的手抖了好几次,把一颗钻掉在了地上。
“咋了?魂不守舍的。”云飞弯腰捡起钻,“昨晚没睡好?”
“不是,”念安低下头,小声说,“大姑,我想给我妈涂甲油,就用你送我的那瓶浅桃色的,你说……她会喜欢吗?”
云飞挑了挑眉,把钻递还给她:“你妈?她巴不得你给她涂呢。”她顿了顿,用镊子夹起颗碎钻,往假指甲片上粘,“上次你给张阿姨涂完,她来店里做护理,跟我夸了你半天,说‘念安手巧,涂得比你都仔细’,眼睛亮得很。”
念安愣了愣:“我妈……来过?”
“来了好几回了,”云飞笑了,“就站在店门口看你,不进来,怕打扰你。有次你低头画素描本,她站了快十分钟才走。”
念安的鼻子忽然有点酸。她想起前几天放学,王爸爸接她时说“你妈今天做了红烧肉”,她还以为妈是碰巧做的,原来……
“别愣着了,”云飞推了推她,“下午早点回去,给你妈个惊喜。”
念安点点头,捏着镊子的手稳了些。她把那颗珍珠钻小心翼翼地粘在假指甲片上,位置刚刚好,不大不小,像朵落在指尖的云。
下午放学,念安没等王爸爸来接,背着书包就往家跑。跑到家门口时,她看见云山蹲在院子里摘豆角,阳光落在她的手上,手背有些粗糙,指节上有几道浅浅的疤——是以前给人缝衣服时被针扎的,是冬天洗床单时冻裂的,是上次给她做红烧肉时被油溅的。
念安站在门口,忽然有点怕。她怕自己涂不好,怕这浅桃色衬得妈的手不好看,怕……怕这温柔的颜色配不上妈这双操劳的手。
“回来了?”云山抬起头,看见她,笑了笑,“跑啥?喘成这样。”
念安没说话,从书包里拿出甲油胶和小刷子,走到云山面前,把东西往石桌上一放,声音有点抖:“妈,我给你涂甲油吧。”
云山愣了愣,看着石桌上的小瓶子,又看着念安通红的脸,慢慢放下手里的豆角,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轻轻放在石桌上:“好啊。”
念安深吸一口气,拿起小刷子。她先给云山修了修甲型——妈的指甲有点短,边缘还有点裂,她用打磨条轻轻磨着,不敢太用力。云山的手很暖,放在桌上,像块温温的玉。
“妈,你手咋这么糙?”念安小声问,指尖蹭过云山的手背。
“干活干的呗,”云山笑了笑,“等以后不干活了,就好了。”
“以后我给你干活,”念安拿起小刷子,蘸了点浅桃色的胶,“我给你洗衣服,给你做饭,给你……给你涂一辈子甲油。”
云山没说话,只是眼眶有点红。她看着念安低头涂胶的样子,睫毛长长的,像小扇子,鼻尖上沾了点胶,是刚才不小心蹭的。这孩子,小时候那么小,缩在保温箱里,她总怕养不活,现在却能稳稳地拿着刷子,给她涂甲油了。
“慢点儿,不急。”云山轻轻说。
“嗯。”念安点点头,手腕放松,像云飞教的那样,一笔带过去。胶涂得很匀,没出边,也没起泡。她涂完一只手,把紫外线灯拿过来,轻轻照在云山的手上:“妈,别动,照三十秒。”
灯光嗡嗡响,暖黄的光落在云山的手上,也落在念安的脸上。院子里的豆角花在风里晃,有只蜜蜂嗡嗡地飞来,落在花瓣上,又飞走了。
照完灯,念安拿起另一只手,接着涂。这次更稳了,连指尖都没抖一下。涂完两只手,她把灯移过去,蹲在地上,盯着云山的手看,眼睛亮闪闪的。
“好了。”她关掉灯,拿起云山的手,轻轻吹了吹,“妈,你看好看不?”
云山看着自己的手。浅桃色的甲油胶衬得她的手白了些,指尖亮晶晶的,像落了层桃花粉。她动了动手指,胶干透了,不粘,也不硬,摸起来滑滑的。
“好看,”云山笑了,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光,“咱念安手真巧。”
念安也笑了,把甲油胶和刷子收起来,蹲在地上帮云山摘豆角。云山的手放在石桌上,没敢动,怕蹭掉了甲油。
“对了,”云山忽然想起什么,“你王爸爸说,晚上带你去买新的素描本,还说……给你买套新的修甲工具。”
念安愣了愣,抬头看云山:“真的?”
“真的,”云山点点头,“他下午去工地结了工钱,说要给你个奖励。”
念安的心里甜滋滋的,像喝了蜜。她拿起一颗豆角,掰成两段,豆角的嫩汁溅在手上,凉丝丝的。她看着云山放在石桌上的手,浅桃色的甲油在夕阳下泛着光,忽然觉得,这光比店里所有的钻都亮。
第九 掌心的疤与光
晚上王建军回来时,手里拎着个大袋子。他刚从工地回来,脸上还带着点水泥灰,看见念安,就把袋子往桌上一放:“念安,看看喜欢不?”
念安跑过去,打开袋子一看,里面有本新的素描本,比她之前的那本大,封面是星空的;还有一套修甲工具,小镊子、死皮剪、打磨条样样俱全,都是崭新的,闪着银亮的光。
“喜欢!”念安把工具拿出来,一样样摆在桌上,眼睛都看不过来了。
“喜欢就好,”王建军笑了,伸手想摸她的头,又想起自己手上有灰,赶紧缩回去,“我去洗手。”
云山站在旁边,看着念安摆弄工具,手里还捏着那颗没摘完的豆角。王建军洗手出来,看见她的手,愣了愣,随即笑了:“哟,涂甲油了?念安给你涂的?”
“嗯,”云山点点头,动了动手指,“好看不?”
“好看,”王建军凑过去看了看,“咱念安手真巧,比美甲店涂的都好。”
念安被夸得脸都红了,赶紧把工具收起来,放进书包里:“我去写作业!”
“去吧去吧,”王建军摆摆手,“写完作业吃饭,你妈做了红烧肉。”
念安跑进房间,却没立刻写作业。她坐在书桌前,翻开新的素描本,在第一页画了只手——是云山的手,涂着浅桃色的甲油,指尖亮晶晶的。她画得很仔细,连手背上的细纹都画出来了,画完了,又在旁边写了行字:“妈的手,最好看。”
写完作业出来,饭已经摆好了。红烧肉炖得烂烂的,油亮亮的,还有一盘炒豆角,一盘西红柿炒鸡蛋,都是念安爱吃的。
“快吃吧,”云山给她夹了块红烧肉,“别凉了。”
念安点点头,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王建军给她剥了个鸡蛋,放在她碗里:“多吃点,长个子。”
“王爸爸,你也吃。”念安给王建军夹了块红烧肉。
“哎,好。”王建军笑着点点头,把肉放进嘴里。
云山看着他们,手里的筷子没动,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浅桃色的甲油在灯光下泛着光,她忽然觉得,这双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以前这双手只会缝衣服、洗衣做饭、干农活,现在却能被女儿涂上这么好看的甲油,能被这么温柔地对待。
“妈,你咋不吃?”念安抬头看她。
“吃,吃。”云山赶紧拿起筷子,夹了口豆角。
吃完饭,念安主动收拾碗筷,云山想帮忙,被她拦住了:“妈,你别动,我来洗。”她怕云山洗碗时把甲油蹭掉了。
云山笑着点点头,坐在桌边,看着念安在厨房忙碌的背影。王建军走过来,坐在她旁边,递给她一杯温水:“累不累?”
“不累,”云山摇摇头,“看着念安这样,高兴。”
“是啊,”王建军叹了口气,“这孩子,小时候遭了不少罪,现在总算好了。”
云山没说话,只是喝了口温水。她想起念安刚生下来时的样子,三斤二两,脑袋比苹果还小,医生说“能不能活下来还不一定”。她想起念安在姥姥家长大的那九年,李伟喝醉了来闹,孩子吓得躲在炕桌底下,眼睛红红的却不敢哭。她想起王建军第一次来家里时,念安怯生生地递过去一块饼干,小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
“建军,”云山忽然说,“谢谢你。”
王建军愣了愣:“谢我啥?”
“谢谢你对念安好,对我好。”云山看着他,眼睛里有光,“也谢谢你……让我敢盼点啥。”
王建军笑了,伸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糙,带着老茧,却很暖。云山的手被他握着,浅桃色的甲油蹭在他的手上,像落了点桃花粉。
“跟我客气啥,”王建军说,“以后啊,咱仨好好过日子。”
“嗯。”云山点点头,眼眶有点红。
念安洗完碗出来,看见他们手拉手坐着,赶紧跑过去,也把手放在他们的手上。她的手小小的,嫩嫩的,夹在他们中间,像朵刚开的小花。
“我们以后都好好过日子。”念安脆生生地说。
“对,都好好过日子。”王建军笑着点点头,把她们的手都握紧了。
那天晚上,念安躺在床上,手里攥着新的素描本。窗外的月光落在书桌上,照亮了那瓶浅桃色的甲油胶。她想起给妈涂甲油时的样子,想起妈笑起来的样子,想起王爸爸给她买工具时的样子,心里暖烘烘的。
她知道,她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能还会遇到李伟那样的风雨,可能学美甲时还会遇到困难,可能将来还会有很多不开心的事。但她不怕了。
因为她的掌心,有小时候在姥姥家磕的疤,有学美甲时被镊子扎的疤,有帮妈摘豆角时被嫩汁溅的印子。但更多的是暖——是姥姥的手牵着她走院子的暖,是大姑把甲油胶推给她的暖,是王爸爸背她去医院的暖,是妈看着她涂甲油时笑的暖。
这些暖,像一颗颗小钻,粘在她的掌心,粘在她的日子里,亮晶晶的,能把所有的疤都照亮。
第二天早上,念安醒来时,看见云山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她的素描本,正翻到画着“全家福”的那一页。云山的手上还涂着浅桃色的甲油,指尖轻轻拂过画上的小人,嘴角弯着。
“妈。”念安喊了声。
云山抬头看她,笑了:“醒了?快起来,今天去店里,让你大姑看看你给我涂的甲油。”
“好!”念安赶紧点头,从床上爬起来。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云山的手上,落在素描本上,落在念安的脸上。院子里的豆角花开得正艳,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空气里都是甜甜的香。
念安知道,她的故事还没结束。但她已经不怕了——因为她手里攥着的,不只是镊子和甲油胶,是爱,是盼头,是能暖一辈子的光。而这些光,会陪着她,一步一步,把往后的路,都走得亮堂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