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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气息无形无质,却比忘川寒水更刺骨,带着一种原始的、对存在本身的饥饿感。

沈观灯心头忽地一凛,仿佛有根细针扎进魂体深处。

她尚未开口,脑后一阵剧痛骤然炸开——那是织忆蛛在示警。

它从未如此躁动,银丝根根倒竖,似感应到了某种源自远古的饥饿。

栖于沈观灯脑后的织忆蛛浑身银丝猛然绷紧,连夜吐出七道光怪陆离的残梦,投入她的识海。

第一道梦境,黑水滔滔,曾受铭世堂点化、被尊为“渠神”的水鬼,此刻正立于河心,鬼气森然。

**视觉**:水面翻涌着墨汁般的浊浪,月光碎在波纹上竟不反光,只如灰烬般沉没;他身形高大扭曲,青鳞覆面,眼窝里燃着两簇幽蓝鬼火,映得整条河道如同冥府入口。

**听觉**:船板断裂的噼啪声中夹杂着人声惨叫,一个老艄公在浪尖伸出枯手,嘶喊未尽便被一口吞入漩涡,只剩半截断臂浮沉于油污般的水面。

**触觉**:沈观灯指尖微颤,仿佛自己也浸在那冰寒黑水中,湿冷的水流缠绕脚踝,像无数死者的指节正缓缓收紧。

一艘满载丝绸的商船因祭品稍显菲薄,竟被他掀起的巨浪拦腰斩断,丝绸货物沉入水底,船夫的哀嚎响彻河岸。

他不再是护佑航道的英灵,而是索取无度的旧日恶鬼。

第二道梦境,长桥之上,被奉为“桥母”的善灵,因过路书生行色匆匆未曾驻足焚香,便化作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厉雾,将书生困于桥心,直到其磕破头颅、燃尽衣衫称颂其名方才散去。

**视觉**:石桥栏杆渗出暗红血珠,凝成符咒般的纹路;雾中浮现出无数双女人的手,指甲漆黑如炭,轻轻抚摸书生的脸颊,又在他额角划出血痕。

**嗅觉**:一股陈年檀香混着腐肉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却又无法屏息——那是香火与怨念交融后的气味。

**听觉**:桥下流水无声,唯有书生牙齿打战的咯咯声和低泣,在雾中回荡成诡异的童谣:“拜我……敬我……念我名者得安眠……”

那曾有的慈悲,已然被香火的贪欲所吞噬。

更有甚者,那个曾舍身救下失足孤童、被传为佳话的溺死少年,仅仅因为数日无人再传颂他的故事,怨气竟再度凝结成形,在渡口徘徊,将一个洗衣妇人拖入水中,只为重现当年的“义举”,强行索取一份“感念”。

**触觉**:沈观灯感到喉间一阵窒息,仿佛也被冰冷河水灌满肺腑,指尖抽搐,似正被人从背后拽向深渊。

**听觉**:妇人挣扎时发出的咕噜声,与孩童当年落水时的哭喊重叠交织,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共鸣。

一幕幕,皆是失控的欲望。

沈观灯自沉思中惊醒,识海中的梦境碎片如冰棱般扎着她的魂体,每一根都带着他人记忆的锋利边缘。

她缓缓睁眼,清冷的月光映入她半透明的眼眸,像是照进了空屋里的镜子。

她抬手抚上心口那枚“001”的烙印,指尖冰凉,仿佛触摸的是墓碑而非肌肤。

“我给了他们名字,”她闭目轻叹,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与彻骨的清醒,“却没教他们,如何背负一个名字。”

香火,从来不是善物。

它是众生念力的集合体,能载舟,亦能覆舟。

人心所托愈重,被供奉者的执念便愈发深重。

她一手撤去了天庭的旧枷锁,却忘了这些挣脱束缚的鬼神,不过是一群拥有了力量却不知如何使用的孩童,一旦脱缰,只会比旧日的妖魔更加可怖。

“堂主!”

青蚨娘的身影几乎是撞碎了门扉的影子冲了进来,她手中捧着一本册子,脸色煞白如纸:“出事了!我们放出去的那十七位‘归形者’,已有九位出现信力暴走的征兆!如今坊间已经开始流传……说我们铭世堂放出的‘新神’,比天庭册封的旧魔还要凶残!”

她将那本私下修改过的《野诚录》副本重重拍在案上,册页因主人的激动而哗哗作响,纸角几乎撕裂。

“堂主,若再不加以干预,不出十日,天庭必会以‘祸乱苍生’之名再度降罚!届时,我们连‘法不责众’的借口都没有了!”

沈观灯没有立刻去看那本账册,她的目光平静得可怕,翻阅着青蚨娘带来的民间传闻卷宗,指尖最终停在了关于夜嚣子的那一行。

与其他鬼神不同,夜嚣子的事迹一栏,记录着他近日愈发频繁的行侠仗义之举,他的香火非但没有暴走,反而越发稳固、纯粹。

但卷宗的末尾,却有一行朱笔小字批注:据本地土地称,此獠每至深夜,便会梦回旧景,发出撕咬血肉般的痛苦嘶吼。

沈观灯抬起眼,忽地问了青蚨娘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觉得,是他现在这张丑陋的脸更可怕,还是他心里,那个害怕自己变回啖肉怪物的念头更可怕?”

青蚨娘猛地一怔,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回答。

是啊,夜嚣子不是没有欲望,他只是用一种更强大的恐惧,压制了另一种恐惧。

“传夜嚣子,入忘川旧址见我。”

子时,月照寒水。

忘川旧址的残破祭坛上,沈观灯孑然而立。

她手中提着一盏最普通的纸灯笼,烛火摇曳,映着她愈发凝实却依旧带着虚幻感的侧脸。

这盏灯,正是她当年为那个名叫萧望舒的书生,亲手点亮的第一盏。

夜嚣子踏着霜气而来,他那张狰狞的鬼面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愈发可怖。

**视觉**:霜花在他肩头堆积,眉骨裂痕间渗出淡青色雾气,唇缝露出犬齿般的獠牙,嘴角还残留着昨夜行侠时溅上的血渍,已干涸成褐黑色。

**听觉**:脚步落下时,冻土发出细微的崩裂声,如同枯骨踩在琉璃瓦上;风穿过他衣袍破洞,呜咽如亡魂低语。

**触觉**:他跪下时,双膝压碎薄冰,寒意顺着腿骨直窜脊椎,但他纹丝不动,仿佛早已习惯疼痛本身即是存在的证明。

他沉默地跪倒在地,脚下的冻土因他周身散逸的怨力与信念交织,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你说,你要堂堂正正地做人。”沈观灯没有回头,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可若是百姓今日敬你如神,明日便畏你如魔,你还能走得下去这条路吗?”

夜嚣子伏在地上的身体微微一颤。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灯笼里的烛火都跳跃了一下,才用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沙哑嗓音低声道:“我怕……但我更怕,回到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再也没有人记得,我曾经……试过做好人。”

沈观灯缓缓点头,仿佛就为了等他这句话。

她转过身,将那盏纸灯笼递到他的面前。

“那就替我走下去。”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从今天起,你不再是黑水镇的‘夜侠’。去做那个,即使被千夫所指、被万民唾骂,也绝不放开手中刀的‘义盗’。去夺不义之财,济无告之民。去让世人知道,有一种善,不必供奉,有一种正义,生于泥沼。”

夜嚣子猛地抬头,灯笼的光芒映入他那双沉稳的眼眸,瞬间点燃了一簇名为“信念”的火焰。

黎明破晓时分,工匠们的锤凿声便已在门前响起。

那三块采自幽冥山底的玄武岩,昨夜已被符舟运抵,静候血书。

翌日,铭世堂门前,三面巨大的玄武岩石碑拔地而起,碑文以魂血为墨,字字泣血,笔力千钧。

此为“归形诫”:

一曰:不得强索香火,凡有念者,皆出本心。

二曰:不得以形骇民,凡现真身,必有缘由。

三曰:善行须无求证,凡行一善,即忘一善。

“凡违此三诫者,信力归零,永逐野祀,其名不录!”

消息传出,三界哗然。

那些刚刚尝到香火甜头的野祀鬼神们瞬间炸开了锅,百姓们则将信将疑,议论纷纷。

“凭什么!?”

一声怒吼如旱雷炸响,那名在河心斩断商船的渠神破水而出,卷起一道腥风,直冲铭世堂。

他如今受一河香火供奉,气焰滔天,“我等今日所得,皆凭自身本事!你沈观灯算个什么东西,也敢为我等立规矩?!”

他狂笑着,挥起巨浪凝成的水鞭,狠狠抽向其中一面石碑。

话音未落,沈观灯的身影已出现在碑前,她甚至没有看那渠神一眼,只是淡淡地对身旁的青蚨娘挥了挥手。

“青蚨娘,将其名,自《香国图志》中,抹去。”

“是!”

青蚨娘指尖掐诀,一本无形的册子在她面前展开,她伸手在那册页上轻轻一划。

刹那间,那正冲向石碑的渠神身形剧烈地扭曲起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

他身上那由香火凝成的神光,如同沙漏般疯狂倾泻,融入脚下的大地。

他的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透明,力量潮水般退去。

“不——我的香火!我的力量!”他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再不敢有半分停留,化作一缕黑烟狼狈遁逃。

满场惊惧,鸦雀无声。

直到此刻,所有人才真正明白,沈观灯给予的“独立”,从来不是“放纵”。

她依旧是那个掌控着所有“艺人”生杀大权的经纪人,她可以捧你上神坛,亦可将你打回原形。

当夜,浓雾锁江。

谢无歧的身影踏着月色而来,他身后,那枚赤金监察令静静悬浮,威压如山,却并未落下。

“你定这三诫,逾越了野祀自治之权。”他语气一如既往的冷峻,目光却越过沈观灯,落在了那三面石碑上,以及碑前那盏随风轻晃的纸灯笼上。

沈观灯没有丝毫退让,坦然迎上他的视线:“若秩序的存在,仅仅是为了压制与掌控,那它早就该被推翻了。我要的不是无法无天,是让每一个渴望被记住的灵魂,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将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她抬起眼,眸中清光流转,竟带着几分挑衅:“帝君可以现在就收走这一切,将他们打回原形,将我也一并抹去。”

谢无歧凝视着她,那双亘古不变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星辰在明灭。

良久,他终是宽大的袖袍一拂,一道凝练至极的金色神纹自他指尖飞出,精准无比地打入了三面石碑之中。

嗡——

石碑轻颤,原本血红的碑文之上,瞬间覆盖了一层淡淡的金光,那是《三界监察律》附则的独有烙印。

“试行三月,若成效可观,则列典备案。”

这是天庭监察帝君的批文,是官方的认可。

他转身,身影即将没入雾中,一道低语才随风飘来,清晰地传入沈观灯耳中。

“你若倒下,这碑,我亲自来拆。”

话语依旧冰冷,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辩的承诺。

远处,栖在桃树枝头的织忆蛛,悄然吐出一根极细的银丝,将那一瞬间自帝君心口传来的、极细微的律动声响,小心翼翼地缠绕、编织——那是它第一次听见,这位铁面神君的声音里,有了裂痕。

风波再定,铭世堂终于迎来了一段真正意义上的平静。

只是无人知晓,每个深夜,当万籁俱寂之时,沈观灯都会独坐于案前,摊开一卷全新的空白竹简。

她提笔蘸墨,笔尖悬于简上,久久未落。

她要写的,不仅仅是那些鬼神的故事。

更鼓三响,夜犹未央。这一笔,终究没能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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