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六推开秦王府偏院角门时,鞋底还沾着潼关外的黄泥。
吴家三兄弟,锦衣卫手下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
“大师,任务……失败了,没能杀死张恕。”
广谋正蹲在廊下喂鸽子,听见动静转过头来,手里的谷子洒了一地。
“看来佛祖还不准备收了张恕。”
赵小六把刀解下,哐当扔在石桌上,自己也一屁股坐下,抓起茶壶对嘴灌了一大口。
其他人各自找了地方瘫着,院里一时间只剩下粗重的喘气声。
凉茶顺着喉管滑下去,赵小六才觉得胸腔里那股憋闷散了些。
他抹了把嘴,声音发哑,“我们在潼关外控住了一伙山贼,本来都要得手了,谁知突然杀出一队军户,硬生生把人给救了。”
吴老大啐了一口:“他娘的!后来我们跟赵旗官摸了一圈,救人的是陕西游击营百户。”
广谋眉头一皱:“陕西的百户,居然跑到潼关外去救人?”
赵小六点头接话:“嗯,他们像是一路跟着押解队伍的,我们刚动手不久,他们就杀到,这绝不是巧合。”
“一路跟着……”广谋细细品了品这句话,眼睛忽然一亮,“看来是于谦。定是他察觉了什么,才派人一路暗中尾随。”
他摆摆手,倒显得很豁达:“算了,失败就失败吧。”
目光往院里一扫,又关切道:“你们身上挂彩了?”
“不碍事,”吴老大答道,“老二肩头挨了一刀,那位锦衣卫的兄弟也受了点轻伤,都不打紧,养个把月就能好。”
广谋点点头,竟真像松了口气:“那就好。”
赵小六抬眼看他,这黑衣和尚脸上半分惊讶都没有。
“你不怪我们失手?”
“怪你们作甚?”广谋在他对面坐下,把茶杯转了个圈,瓷底在石桌上磨出细微的吱呀声,“刺杀本就有成有败。”
院里静了一瞬。
槐树影子斜斜铺在地上,被风吹得碎碎的。
赵小六终于开口:“失败就失败,你说得轻巧。张恕现在没死,要是醒过来,把知道的全吐了——”
“吐了又如何?”广谋打断他。
赵小六一噎。
广谋慢悠悠抿了口茶:“张恕招了,朝廷就会知道秦王在关中那些事,囤粮发国难财、勾连官吏、甚至劫粮案里那些蛛丝马迹。然后呢?”
“然后?”吴家老大都忍不住插嘴,“自然是惩处秦王啊!削护卫、罚俸、降爵,严重点说不定要圈禁!”
“是啊。”广谋笑了,“惩处。”
他把那两个字在舌尖滚了滚,像在品什么滋味。
吴家老大已经完全看不懂了,闷声道:“大师,这……这难道是好事不成?秦王要是倒了,咱们这些跟着的,哪还有活路?”
广谋没答话,反而看向赵小六:“你觉得呢?”
赵小六听他这么一问,便知道该往深处去想。
脑子里不断回忆,这些日子在秦王府的见闻,以及秦王朱公锡这个人。
他眼神渐渐变了。
“大师的意思是……呵,”赵小六似是明白了广谋所想,“秦王这人,胸无大志,色厉内荏。”
“平日仗着身份在关中作威作福,可朝廷真要动他,他第一反应绝对是缩起来认罚。”
广谋抚掌笑道:“接着说。”
“但若朝廷罚得狠了——”赵小六眼睛亮起来,“把他逼到墙角,让他觉得连富贵王爷都当不成了……”
“狗急跳墙。”广谋接上话,笑容深了几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咱们这位秦王殿下,平日里是没胆子,可要真被夺了护卫、削了封地、降了爵位,你说他会不会……生出点别的念头?”
吴家兄弟及四个锦衣卫,听了这话,都怔住了。
随即都围拢过来,脸上半是茫然半是惊疑。
吴家老大说话都有些不自信:“可、可要是朝廷直接把他圈禁了,咱们不就……”
“不会。”赵小六摇头,语速快了起来,“秦王再怎么说也是太祖血脉,没有确凿的谋反证据,朝廷不会下死手。”
“嗯,”他思索片刻道:“最有可能的,便是降等袭爵,这对秦王来说,已经是要他半条命了。”
“降等袭爵,”广谋呵呵一笑:“当初在京师,得知摄政王宣布自降爵位的时候,贫僧就知道,这法子当是为天下诸藩准备的。只是没想到,竟是秦王拔得头彩。”
他站起身,袖袍在风里微微晃动:“所以,刺杀失败,张恕可能招供。这看似是坏事,实则是把秦王往咱们这边推了一把。”
“朝廷的惩处旨意,快则一月,慢则两月必到。这期间,咱们得做些准备。”
“什么准备?”赵小六问。
广谋从怀中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在石桌上铺开。
是一幅手绘的关中简图。
他手指点在西安府东南:“你们此后去这里——蓝田县东南十余里,峣山。”
赵小六凑近细看,眉头渐渐挑起。
峣山……丹水上游。
丹水往南汇入汉水,顺流可下襄阳;而峣山往东,不过百余里便是武关。
武关,关中四塞之一,扼秦楚咽喉。
“贫僧在那儿,”广谋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建了一座大型的农具作坊。”
赵小六猛地抬眼。
四目相对。
什么农具作坊,需要建在武关侧翼、水陆要冲?
什么农具作坊,需要广谋特意让他这个锦衣卫出身的去“帮忙照看”?
广谋看懂了他眼中的疑问,微微一笑:“如今关中补种最是要紧,多打些农具,助百姓渡过灾荒,可是大功德一桩。”
他虽是这么说,但赵小六已经全明白了。
“我们何时动身?”
“尽快吧。”广谋收回地图,“带上吴家兄弟,他们知道路。”
吴家老大忍不住又道:“大师,那秦王那边……”
“秦王那边,我来应付。”广谋袖手望向秦王府的方向,日头正缓缓西沉,在他光头上映出一层金边,
“等他接到朝廷旨意、惶惶不可终日之时,咱们在峣山备下的农具……或许就是他最后的勇气了。”
赵小六沉默片刻,忽然轻笑:“大师啊大师,这种时候还能从坏事里刨出机会来。真不知该说你心思深,还是胆子肥。”
广谋也笑,光头上映着余晖,竟有几分宝相庄严。
他合十作礼,轻声叹息:“阿弥陀佛。乱世将起,不胆子肥些,如何对得起这滔滔大势?”
风过庭院,槐叶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