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睁眼的时候,杜清漪的手指还在动。
她的呼吸比刚才稳了些,胸口起伏不再急促。他盯着看了很久,才慢慢把头转开。肩膀上的伤还在痛,左臂的旧疤也跟着发烫,但他已经能坐直身子。他试着站起来,膝盖一软,手撑在地上。石壁冰凉,掌心贴着粗糙的岩面,他用力把身体撑起。
刀还横在腿边。他低头看了一眼,伸手去拿。
手指刚碰到刀柄,脚步声从洞口传来。
陈默尘走了进来。
他没有说话,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半块铜锁。铜锁沾了灰,他用袖子轻轻擦了擦,递过去。
杜守拙接过,攥在手里。
“你还记得这锁是谁给的?”陈默尘问。
“娘。”杜守拙声音哑,“临死前分的,一人一半。”
陈默尘点头。“她要你们相守。不是让你拿着刀,把命拼光。”
杜守拙没抬头。他的手慢慢收紧,铜锁的边缘压进掌心,留下一道红印。
“我找到她了。”他说,“可我还是差点守不住。”
“你已经守住了。”
“我没有。”杜守拙声音抬高,“我冲不进去,我倒下了。我要是再快一点,要是不被那支镖钉住……”
“那你现在就不是坐在这里,而是躺在外面。”
杜守拙闭嘴。
陈默尘蹲下来,和他对视。
“十年前那一夜,你爹娘死了,村子烧了,你抱着你姐躲在柴堆后。你听见有人跑,想冲出去砍人。”
杜守拙眼神一颤。
“我把你按住了。”
“你打掉了我的柴刀。”
“对。那个逃的人,三十岁不到,脸上有疤。他跑了二十步就吐血,跪在地上哭。你不知道他家里有个五岁的孩子,正等着他回去。”
杜守拙没说话。
“你那时候眼里只有杀。”
“现在也是。”杜守拙抬头,“他关了她十年。用药,上刑具,逼她绣图。这种人,不该死?”
“该死。”
“那你拦我?”
“我没拦你报仇。”陈默尘声音低下去,“我拦你变成跟他一样的人。”
杜守拙愣住。
“刀能斩恶人,也能吞人心。”陈默尘说,“你每杀一个无辜,你离你自己就远一步。等你杀到最后,你发现手里这把刀,已经不是为了护谁,只是为了发泄。”
杜守拙低头看自己的刀。
刀身有缺口,是这些年拼杀留下的。刃口还沾着血,没擦干净。
“你练刀是为了什么?”
“为了报仇。”
“再往前呢?”
杜守拙沉默。
“你七岁上山,我教你第一招。你问我,为什么要学?”
他记得。那天雨下得大,泥地滑。他摔了三次,膝盖全是血。他坐在地上不起来,问师父:“学了就能不怕了吗?”
陈默尘当时说:“学了,就能在该出刀的时候出刀,在该收刀的时候收刀。”
“你现在明白了吗?”陈默尘问。
杜守拙摇头。
“我不懂什么叫该收。我只知道,我不出刀,她就会死。”
“可你现在出了刀,她活了。”
“但我还想杀。”
“那就说明你还没完。”
“什么意思?”
“仇可以报,但不能靠杀光所有人来完成。”陈默尘站起身,“你要是只想当个杀手,不用学十年。街头混混拿把刀也能砍人。你要做的是侠。”
“侠是什么?”
“是别人不敢挡的时候,你站出来。是别人想杀的时候,你能停手。”
杜守拙冷笑一声。“你觉得刘撼山会停手?”
“他不会。”
“那我凭什么要?”
“因为你不是他。”
这句话落下,洞里安静了。
风从洞口吹进来,带起地上的灰。杜守拙盯着地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铜锁。
他想起密室里那一幕。姐姐手腕上的铁环,衣服上的血迹,还有她看到自己时,眼睛里闪过的光。
他也想起自己挥刀的样子。一刀接一刀,恨不得把刘撼山劈成两半。那时候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可就在刀尖停在他喉咙前三寸时,他看见了姐姐的手指动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收了力。
“你已经知道怎么用了。”陈默尘说。
“什么?”
“你的刀。”
杜守拙抬头。
“你能在最后停手,说明你心里还有东西。”
杜守拙没说话。
“断锋刀法最后一式,叫‘归鞘’。”陈默尘说,“不是斩出去,是收回来。”
杜守拙低头看刀。
他第一次认真看这把陪了他十年的刀。刀柄磨得发亮,是手掌反复摩擦留下的痕迹。刀镡上有裂纹,是某次硬接黑煞拳震出来的。
他忽然觉得这把刀很重。
“你师父教你的东西,不是让你拼命用的。”
“你说过这话。”
“那你听进去没有?”
杜守拙没回答。
陈默尘不再多说。他转身走向洞口,脚步很轻。走到一半,停下。
“等你想清楚怎么用这把刀,再来找我。”
他走出去。
藤蔓晃了一下,又静止。
杜守拙一个人坐在原地。
他把铜锁放进怀里,然后双手握住刀柄,慢慢把刀横放在膝盖上。手指顺着刀身滑下去,停在缺口处。
他想起小时候,每次练完刀,陈默尘都会让他把刀收回鞘里,说一句:“刀不出则已,出则必有因。”
那时他不懂。
现在他好像懂了一点。
但他还不确定。
他转头看向岩缝深处。杜清漪还在睡,脸朝这边,呼吸均匀。她的手露在外面,指尖微微蜷着,像在抓什么东西。
他慢慢挪过去,坐到她旁边。
没有说话。
只是把手放在她手边,不远不近。
他知道她还没醒。
他也知道她可能听不见。
但他还是低声说了一句:
“我在。”
外面天色渐亮。
光线照进洞口,落在他的刀上。
刀身映出一道细长的光,横在他和姐姐之间。
他盯着那道光,看了很久。
然后低下头,用拇指一点点擦去刀面上的血渍。
动作很慢。
一下,又一下。
直到刀面变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