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睁开眼的时候,灯芯正烧到尽头。火光一跳一跳地映在他脸上,鼻腔里还残留着药灰的苦味。他想抬右手,手指刚动,整条手臂就像被铁钳夹住一样扯出剧痛。
他咬牙撑起身子,肩膀却被一只手按了回去。
“别动。”陈默尘的声音从对面传来,“青蒿灰刚封住口子,你一挣就会裂。”
油灯重新亮了起来。陈默尘用小刀挑了挑灯芯,火苗稳住后照出地窖里的三人。郑玉寒靠在门边,手里握着短刃,眼睛盯着石板缝隙。陈默尘坐在矮凳上,佛珠缠在腕上,目光落在杜守拙脸上。
“伤口不会马上好。”他说,“至少五天不能用力。”
杜守拙没说话。他的左手慢慢摸到腰间,那里空了。断锋刀不在。
“刀在我这儿。”陈默尘说,“你现在拿不起它。”
杜守拙喉咙发紧。他记得自己撞门时的冲力,记得箭擦过耳边的声音,也记得那个女人开门后的脸——不是清漪。他猛地转头看向郑玉寒:“她呢?”
“还在云栈驿。”郑玉寒说,“刘撼山的人换了布条,守卫加了双岗。我们走后半个时辰就有人进过柴房。”
杜守拙拳头攥紧,指节发白。他要站起来,腿一软又跌回草堆。右臂的包扎处渗出血丝,在布面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我要再去。”他说。
“你去就是送死。”陈默尘打断他,“你现在连站都站不稳,怎么救人?”
“她已经关了十年。”杜守拙声音哑了,“我不能再等。”
“等不了也得等。”陈默尘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你以为你现在是去救她?你是去让她亲眼看着你死。”
杜守拙嘴唇抖了一下。
“你娘把你推进地窖那天,是为了让你活。”陈默尘盯着他,“不是让你把命丢在别人院子里。”
这句话像刀一样插进胸口。杜守拙低下头,额角的疤在灯光下显得更深。他想起母亲最后的手势,想起姐姐塞进他怀里的铜锁,想起那年雪夜里全家倒在血泊中的样子。
可他也记得姐姐被铁链拖走时回头看他那一眼。
“我知道你想快点把她带出来。”陈默尘语气缓了些,“但你现在冲进去,只会让她更危险。”
郑玉寒这时开口:“刘撼山带了三十骑离开驿站,不是逃,是调人。他们早知道我们会来。”
杜守拙抬头:“你怎么知道?”
“我回来时翻过马厩后墙。”郑玉寒说,“地上有新马蹄印,方向是从外往里走。还有三匹马卸了鞍,说明人没走远。巡逻路线也变了,原来两个时辰换一次哨,现在一个时辰换两次。”
杜守拙盯着地面。他意识到一件事——他们从一开始就被看着。
孙巧言出现得太巧。她说的情报太准。连那块带发根的碎布,都像是特意留给他的。
“我们被人引过去了。”他说。
“不是引。”陈默尘纠正,“是等。他们知道你会来,所以布好了局,就等你踩进来。”
杜守拙闭上眼。他想起自己在松林和郑玉寒画计划图的样子,想起在茶棚外写下“伞”字的动作。那些自以为隐秘的准备,可能早就被人看穿。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他问陈默尘。
老者沉默几秒。“我一直跟着你。”他说,“从你进西岭就开始了。我不露面,是想看看你能不能自己走出来。结果你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杜守拙睁开眼。他看着师父的脸,那双眼睛依旧锐利,但眼角多了几道深纹。
“你怕我杀错人。”他说。
“我也怕你死在不该死的地方。”陈默尘说,“十年前我教你第一招,你说记住了。可刚才那一撞,跟莽夫拼命有什么区别?”
杜守拙没反驳。他知道师父说得对。他当时只想着破门而入,根本没考虑后果。
“刀不出,心先定。”陈默尘低声说,“你还记得这句话吗?”
杜守拙点点头。
“那你现在的心,定吗?”
杜守拙没回答。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只曾经能连续追踪三天也不停的手,现在连一根草都抓不稳。
“我不想再等。”他说,“但我也不能让她出事。”
“那就学会等。”陈默尘说,“等伤好,等时机,等对方露出破绽。你姐姐活到现在,不是因为她弱,是因为她会忍。你也得学会。”
杜守拙呼吸重了几分。他明白师父的意思。可心里那团火压不住,一想到姐姐还在里面,他就坐不住。
陈默尘看出了他的挣扎。他解下腕上的佛珠,轻轻敲在地上。三声,很轻,却让杜守拙猛地抬头。
那是当年练刀时的信号。每回他心浮气躁,师父就会这样敲三下,提醒他收神。
“断锋十三式最后一式叫什么?”陈默尘问。
“守拙。”杜守拙答。
“为什么叫守拙?”
“因为……真正的锋利,不是一直出鞘。”
“那你现在是在守,还是在冲?”
杜守拙闭上嘴。他靠着墙,慢慢滑下身子,重新坐回草堆。右臂的痛一阵阵传来,但他不再试图去压它。
他知道师父是对的。
冲动救不了人。鲁莽只会害死更多人。
郑玉寒这时走过来,递给他一块干饼。“吃点东西。”他说,“接下来的事,得清醒着商量。”
杜守拙接过饼,没马上吃。他抬头看两人:“接下来怎么办?”
“三条规矩。”陈默尘说,“第一,不许单独行动。你要去哪,必须有人同行。第二,不许滥杀。黑风帮里也有被逼做事的人,你不能见一个杀一个。第三,不许轻信来历不明的消息。尤其是女人送来的‘情报’。”
杜守拙听着,一条条记在心里。他知道这是在说孙巧言。
“我答应。”他说。
陈默尘点头。“伤好之前,你哪儿也不许去。我会守在这里。郑玉寒负责外面动静。我们等五天,看情况再定下一步。”
杜守拙没反对。他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他靠在墙上,左手慢慢摸到胸口。那里贴身藏着半块铜锁。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像一种提醒。
姐姐还在等他。
但他不能再用以前的方式去救她。
他闭上眼,开始调息。呼吸慢慢变深,心跳也一点点稳下来。
郑玉寒回到门边,手仍握着短刃。陈默尘盘膝坐下,佛珠重新缠回手腕。油灯的光在三人之间晃动,影子投在土墙上,一动不动。
地窖里安静下来。
只有杜守拙的呼吸声,一下,一下,越来越平稳。
他的左手还贴在胸口,手指微微收紧。
铜锁硌着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