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的右手从刀柄上松开,指尖在鞘口停了一瞬。
他没有动。
屋脊的风比刚才冷了些,吹得灰布短打贴住肩胛。他听见自己鼻息变重了一下,随即压下去。
左腕“守”字刺青还湿着,是先前出汗留下的。他用拇指蹭了下,墨色没晕。
铜锁贴在胸前,隔着衣料也能摸出缺口的形状。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五指张开,掌心有茧,指节发红。这是握刀十年的痕迹。不是杀人,是追人。追一个名字追了十年。
火光那夜,他躲在地窖里,听见外面喊“杜家断种了”。
现在他知道,种没断。
但他也明白,一个人提刀走进大巴山,走不到最后。
他闭眼。
不是调息。
是清脑子。
把那些烧房子的画面、妹妹被拖走的声音、刘撼山站在尸堆上笑的模样,全都往后推。
他需要想清楚三件事:
谁能打?
谁恨刘撼山?
谁还活着?
第一个念头跳出来——赤鳞堂。
前年在南七县,他见过一具尸体,手腕翻过来,烙着蛇头图案。那人死前被人剜了眼,但手里还攥着半截断锋刀谱的抄本。
他当时没管。
那是别人的事。
现在他知道,那是线索。
赤鳞堂曾和黑风帮抢过码头,死了三个香主。刘撼山拿他们脑袋挂在旗杆上晒了七天。
有人会记仇。
他睁开眼。
月光斜照在屋顶瓦片上,映出一道浅灰的线。他顺着那道光线,把记忆里的名字一个个摆出来。
铁掌会不行。擂台布告是幌子,背后有人想逼他露底。他不能信。
断魂镖局……十年前送走妹妹的那个镖局,早散了。但他记得师父说过一句话:“活下来的,不一定在明处。”
他想起陈默尘三年前递给他的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名字,两个字被墨涂了,剩下“玉”字清晰。
那时他问是谁。
师父说:“你不需要见他。”
现在他需要。
他从怀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纸。不是地图,是旧账册的背面。他用炭笔在上面画了三个圈。
第一个圈,标在南七县的位置。那里有过一场火并,死了十七个外乡人。没人收尸。他去过,看见地上有刀痕,是左手反握的痕迹。那种手法,只有少数人会使。
第二个圈,划在西岭渡口。去年冬天,一艘船沉了,船上十二人全灭。但岸边留下一只靴子,靴筒内侧刻着“寒”字。
第三个圈,落在北面荒镇。三个月前,有个游医死在破庙里。身上无伤,喉结碎了。他翻过那具尸体,发现袖中藏着一枚铜钉,钉帽上有细纹,和黑风帮哨点门环的纹路一样。
这三个地方,都有人和刘撼山动过手。
也都再没动静了。
说明他们藏起来了。
或者,等机会。
他把账册纸折成四折,塞进内袋,紧挨着写有“回家”的那张纸。
手指碰到了铜锁。
他没拿出来。
只是隔着衣服按了一下。
像确认它还在。
他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不能再一个人走。
他缓缓起身。
膝盖发出轻微响声。他没在意。站直后,转身踱到屋脊另一侧。这里正对客栈后院,下方是杂物堆,一口破缸倒扣着,缸底裂纹像蛛网。
他盯着那道裂纹看了几息。
然后弯腰,从腰间解下水壶。拧开盖,把剩下的半壶水慢慢倒在地上。水流沿着砖缝蔓延,有一股钻进了缸底裂缝。
他在试风向。
也是在试自己能不能慢下来。
十年前他恨不得一夜杀到大巴山。
五年前他曾在雪地里追三天不睡。
三个月前他在栖云寺外听到“赤鳞堂”三字就想拔刀。
现在他不能那样。
他要把每一步走稳。
他把空壶挂回腰间,动作很轻。
接着,他从袖中抽出一支炭笔。不是写字用的,是药铺伙计画药材时用的那种粗笔。他蹲下,在烟囱侧面画了一个符号。
不是字。
不是图。
是一个刀柄末端的纹路。和他铜锁上的图案一致。
他画完,又用指甲在旁边刻了个小点。
这是标记。
留给可能路过的人看。
如果有人认得这个纹路,就会知道——断锋传人来了。
他抹掉手上的炭灰,站起身。
风吹过来,带起一片碎瓦。他没躲。
目光扫过街道尽头。
药铺关了门,灯笼熄了。
酒馆二楼窗户合上了。
驿站马厩还是少那匹黑马。
他记下了。
不是为了查谁。
是为了让自己记住:现在不是过去。
他不再是一个逃出来的孩子。
他是来找人的。
也是来带人走的。
他摸向包袱,取出干粮布包。解开绳子,挑出一块最硬的饼。咬一口,咀嚼七下才咽。牙齿硌到一点砂,他没吐,继续嚼。
咽下去后,喉管有点痛。
他没喝水。
他知道这种痛有用。
能让他记住此刻的状态。
他把剩下半块饼用油纸包好,塞进右边袖袋。那边没有纸条,没有墨点,什么都没有。
他要留个干净的地方。
万一路上遇到该信的人,他得有东西可以给。
他重新坐下。
不是盘膝。
是靠着烟囱,左腿曲,右腿伸。刀横在膝上,手搭在鞘口。
他闭眼。
脑中过着三个地点的路线。
南七县最远,但消息最实。
西岭渡口靠水,易藏身。
北面荒镇最近,但也最险。
他决定先去西岭。
水路难追,适合接头。
而且,“寒”字靴子的事,他一直没查清。
他想起师父说过的那个名字。
“玉面冷眼,刀出无悔。”
他还记得那一晚,师父说这话时,佛珠断了一颗。
那颗珠子滚到门槛外,再没找回来。
他睁开眼。
月光移到了屋脊东角。
他知道天快亮了。
他没动。
手还在刀上。
但他已经不在原地了。
他的脚踩在渡口石阶上。
他的眼睛看着船底暗舱。
他的手伸向一个背影。
他说:“我不是来报仇的。”
“我是来组队的。”
他没说出声。
但嘴唇动了一下。
风吹过来,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抬手,把一缕垂下的发丝别回耳后。
动作很慢。
像在整理一件重要的事。
然后他从怀里取出那张泛黄的账册纸。
展开。
借着月光,用炭笔在西岭渡口的位置画了个叉。
不是标记终点。
是标记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