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的左手缓缓握紧,指节泛白。
那句话还在耳边回荡——“刘撼山才是真正等你的人”。
他的呼吸没有变,胸口起伏如常。
可鼻腔里吸进的空气变得沉重,像掺了沙粒,刮过喉咙底部。
风从街口卷来,吹动他额前碎发。
一缕发丝贴在眉骨旧疤上,微微颤动。
他没去拂。
左腕刺青露在袖口外,“守”字边缘被阳光照出一道细线。
五指松开,又慢慢收拢。
这个动作重复了三次。
第一次,指尖触到刺青边缘,皮肤下的肌肉跳了一下。
第二次,拇指擦过手腕内侧一道陈年划痕,那是十年前屠村夜留下的。
第三次,整只手彻底攥死,掌心渗出湿意。
人群早已散去大半。
有几个孩子躲在屋檐下探头张望,被大人一把拽回屋里。
地上插着那把宽刃刀,刀柄还在轻轻晃。
泥地上的血迹开始发暗,凝成块状。
杜守拙的目光落下去,停在刀尖入土的位置。
那里有一小片枯叶,被震起的土块掀翻了一角。
他记得这种叶子。
小时候家门口有棵老槐树,每年秋末都落这样的叶。
妹妹清漪喜欢捡回来夹在布帕里,说能压出纹路。
现在那棵树早烧没了。
连同屋子、院墙、灶台,一起成了灰。
他的眼珠动了一下。
不是看向谁,也不是在找什么。
只是瞳孔收缩,虹膜边缘压住一点光。
右脚鞋尖朝外转了半寸。
重心移到前脚掌,膝盖微屈。
这不是战斗姿态。
是准备迈步的姿势。
但他没走。
身体像钉在原地。
左手再次抬起,这次直接按在胸口。
铜锁贴着肋骨,隔着衣料传来金属凉感。
他闭眼。
一秒。
再睁时,眼神变了。
不再是刚才那种克制的平静。
而是某种沉到底的东西,突然浮了上来。
十年前那一夜的画面冲进脑海。
火光映在墙上,人影乱窜。
有人在喊“别杀孩子”,接着是一声闷响。
然后是哭声,很短,戛然而止。
他记得自己躲在柴堆后,手里抓着半块铜锁。
妹妹被拖走时,手腕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轻响。
那个名字就在那时第一次出现。
一个穿黑袍的男人站在院中,背对着火堆。
他说:“杜家断种了。”
旁边有人答:“刘帮主放心,活口不留。”
刘撼山。
这三个字像一根锈钉,扎进脑子里十年没拔出来。
他的喉结滑了一下。
不是吞咽,是肌肉不受控地抽动。
风又起,吹起一片尘土。
沙子打在脸上,他没眨眼。
右手垂在身侧,距离刀柄两寸。
五指张开,掌心向下。
然后慢慢抬起来。
食指伸直,指向地面那把刀。
不是要拔它。
是指着它说过的话。
赵九重临走前说:明天还会有三个。
他们想试你到底有多强。
这句话本该让他警觉。
但他心里只冒出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是“试”?
不是杀,不是围攻,不是报仇。
是“试”。
说明刘撼山知道他会来。
而且等着他。
等他去找他。
等他亲手打开那扇门。
他的肩膀松了一瞬。
随即绷紧。
这不是恐惧。
是确认。
确认那个男人还在,活着,等着他。
确认这场仇,还没完。
他的左手慢慢移开胸口,沿着腰带滑到背后。
手指勾住断锋刀的鞘尾铜环。
刀没动。
但他整个人的重心往前倾了半寸。
阳光斜照,影子缩成一团,紧贴脚边。
远处屋顶掉落的瓦片残渣还在地上,裂成两半。
一只蚂蚁爬过刀柄下的泥土,触须碰了碰血渍,迅速退开。
杜守拙的睫毛眨了一下。
不是风吹,是眼皮自主跳动。
他想起昨夜在客栈里的事。
铁掌会的人贴出告示,说要辨断锋刀法真伪。
他坐在桌边,一遍遍默写心法口诀。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
以为守护就够了。
可现在他知道错了。
守护能护一时,护不住过去。
护得住别人,护不回那些死在火里的命。
他的右手终于抬起。
不是去拔刀。
而是摸向胸前的铜锁。
解开衣扣,将锁链拉出来一段。
铜锁表面有磨损痕迹,缺口处不规则。
他用拇指摩挲那个断口,来回三次。
然后塞回去,扣上扣子。
动作很慢,但每一个都清晰。
没有犹豫,也没有停顿。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
鞋面沾了灰,左边鞋尖有一点干泥。
这是他站在这里的第七分钟。
从赵九重离开算起。
他没喝水,没坐下,没和任何人说话。
也没打算走。
可他知道,自己已经在路上了。
风停了。
街上最后一片落叶贴在墙根,不动了。
他的右手指尖忽然勾了一下。
不是抽搐,是故意的动作。
像是回应什么。
远处山雾依旧笼罩大巴山,看不清轮廓。
但他的视线穿了过去。
穿过林子,穿过石崖,穿过一道铁门。
门后有间屋子。
窗上钉着木条。
角落里坐着一个人,手腕戴着镣铐。
他没见过她长大后的样子。
但他认得那双手。
那只曾经给他缝过衣角、叠过纸船的手。
他的嘴唇动了一下。
没出声。
但那句话已经说了。
“那就让他等着。”
这一次,是对那个人说的。
他的左手垂下,五指自然张开。
掌心朝天,接住一缕从云缝里漏下来的光。
然后慢慢合拢。
拳头收紧的瞬间,脚下青砖裂开一道细缝。
从右脚前端延伸出去,无声无息。
他站着没动。
影子还是那样长。
风吹起衣角,铜锁轻轻晃了一下。
他的眼睛盯着远方,瞳孔深处有一点光熄灭了。
另一点,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