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屋檐滴下,砸在药炉边的石板上。杜守拙靠在墙角,怀里抱着那本《守拙篇》残册,左臂的布条还在渗血。他想站起来,可身子一动,整条手臂就像被烧红的铁丝穿了进去。
门“吱呀”一声推开,陈默尘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只木桶,热气腾腾,药味冲鼻。他一句话没说,弯腰将桶放在地上,又从药篓里取出几包草药,撕开倒进桶里。
“你得泡。”他说。
杜守拙摇头。“我没时间养伤。清漪在等我。”
陈默尘抬头看了他一眼。“你现在去,走不到十里就会倒下。”
“那也比在这里等死强。”
陈默尘没再说话,突然出手,一掌拍在他肩后。杜守拙身体一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拎了起来。他挣扎,右臂挥拳,却被陈默尘侧身避开。下一瞬,他整个人被狠狠按进药桶。
热水烫得他几乎跳起来。
“啊——!”他大叫,双手猛撑桶壁,想往外爬。可陈默尘一只手压在他胸口,力道沉得像块石头。
“你想死,没人拦你。”陈默尘声音冷,“但别在我这儿糟蹋命。”
药汤漫过伤口,旧血被冲开,皮肤下的青紫脉络开始扭动。那种痛不是普通的烧灼,而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像有刀片在经脉里来回割。
杜守拙咬牙,额头青筋暴起。他瞪着陈默尘,眼里全是火。
“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现在走?”他吼,“十年前我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拖走!十年了,她受了多少罪?你还让我在这儿泡药?”
陈默尘不动。“你每次强行运功,左臂的伤就会裂一次。这伤不是练出来的,是当年那一击留下的。”
杜守拙一愣。
“刘撼山打你第一拳的时候,就震断了你的经脉。”陈默尘盯着他,“你以为你在拼命练刀,其实你是在拿一条废臂拼命。它早就烂透了,只是你不想承认。”
杜守拙呼吸一滞。
记忆猛地翻上来——那夜,他扑向刘撼山,刀刚举起,对方一拳砸在他左臂上。骨头没断,可整条手臂瞬间没了知觉。那一拳之后,他的刀就歪了。
原来从那时起,他就已经输了。
“所以你现在催动断锋三式,等于用残肢去撞铁墙。”陈默尘松开手,“痛是轻的,再这么下去,你会瘫。”
杜守拙靠着桶壁,喘着气。药汤的热度慢慢渗进皮肉,痛感没有减,反而更深了。可他不再挣扎。
“那你告诉我。”他声音低下来,“我不练,不拼,不去追,还能怎么办?等她死在别人手里?”
陈默尘没回答。他转身从架子上取来一块干布,等药汤泡够一刻,伸手把杜守拙拉了出来。
衣服黏在伤口上,一扯就是一片血痂。陈默尘动作不轻,但也不重,一块块撕开湿布,露出底下发黑的皮肤。他拿布蘸药水擦洗,杜守拙疼得手指抠进木桶边缘,指节发白。
“断锋刀法是护道的。”陈默尘一边包扎一边说,“不是让你变成另一个刘撼山。”
“护道?”杜守拙冷笑,“十年前它没护住我爹娘,没护住全村人。现在你说它能护住谁?我只信这一刀下去,能把真相劈出来。”
陈默尘停下手,抬头看他。
杜守拙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单纯的急躁,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执。他盯着自己的左臂,像是在看一件工具,一件可以报废的东西。
“只要能救她。”他说,“我不在乎是不是变成怪物。”
陈默尘沉默了很久,最后轻轻把药包盖上,绑紧。
“随你。”他说完,转身去添炉火。
夜深了。杜守拙躺在草席上,左臂裹着新药布,药效开始往骨头里钻。他闭着眼,可睡不着。体内像有东西在爬,痒、痛、胀混在一起。
他开始做梦。
梦里他站在一片火场中,四周都是倒塌的屋子,浓烟滚滚。远处传来女人的哭声。他跑过去,看见清漪被锁在一根柱子上,脸上满是血。
他拔刀,冲上去砍锁链。可刀刚落下,黑影从四面八方涌来。一个个蒙面人举刀围他。他出刀,一刀斩一人,血喷在脸上。可杀了一个,又来两个,再来十个。
他不停出刀。
断锋第一式“断流”,第二式“断水”,第三式“斩山”。每一招都带着拼命的劲,每一刀都砍进骨头。可敌人越来越多,他的动作越来越慢。
终于,他杀到清漪面前。
他伸手去解她的锁链。
可就在指尖碰到她手腕的瞬间,她的脸变了。皮肤裂开,眼睛变红,嘴角咧到耳根——是刘撼山的脸。
“你永远救不了她。”那张脸笑着说。
杜守拙猛地惊醒。
冷汗浸透后背。屋里很静,只有炉火偶尔噼啪响一声。他坐起来,左手本能摸向刀柄,握得死紧。
墙上挂着那幅《守拙篇》的残图。月光斜照进来,刚好落在缺失的第七式位置。那一页空着,像一张嘴,无声地问他:你还差什么?
他盯着那空白处,低声说:“缺的不是页,是我还不够狠。”
他盘腿坐下,开始默念刀招。一遍,两遍,三遍。每念一句,手指就在空中划一下,仿佛刀就在手里。他的呼吸越来越沉,眼神越来越亮。
外面雨停了。天边微微发白。
陈默尘坐在屋外台阶上,手里捻着佛珠。一夜未睡。他听见屋里传来细微的划动声,知道杜守拙没睡。
他知道那孩子已经听不进话了。
他也知道,再过几个时辰,只要伤势稍稳,那人一定会走。
他没拦。
他起身回屋,从柜子里取出一本薄册,放在桌上。封面写着四个字:断锋补遗。
然后他走出去,站在院中等天亮。
屋里,杜守拙停下动作,低头看自己的左臂。药布上有一点暗红在渗。他解开,换了一块新的,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
他站起身,走到桌前,拿起《守拙篇》,翻到最后一页。残图依旧,空白如初。
他合上书,放进怀里。
转身时,目光扫过墙上挂的刀。那是师父给他的旧刀,无鞘,刀身有缺口。他伸手握住刀柄,用力一抽。
刀出鞘半寸,发出一声短促的金属摩擦声。
他没再拔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