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冷风钻进破屋。
杜守拙醒了。眼皮像是被沙子磨过,睁一下疼一下。他动了动手,手指碰到一块硬物——铜锁还在掌心,边缘硌着肉,没松开过。
他撑起身子,背靠着墙。左肩一动就撕裂般疼,整条手臂垂着,使不上力。嘴里发苦,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他低头看自己。衣服沾满血和泥,胸前一片暗红。那是昨夜流的血,已经干了。他没管这些,先把铜锁贴在胸口,闭了闭眼。
“姐……我还活着。”他说了一句,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说完,他挪动身体,一点一点往屋外爬。地上的血迹早黑了,脚印混着泥水拖出一条线。他不去想那些尸体是谁,只记得父亲常去的地窖在院角。
地窖口塌了一半,木板压着碎瓦。他用右手抓断刀,撬开缝隙。刀身只剩半截,刃口卷了,但他还是用力往下挖。
土很湿,昨夜下了点雨。他指甲缝里全是泥,指尖磨破了也不停。终于掀开最后一块板,他趴在地上,把头探进去。
地窖低矮,霉味扑鼻。角落有个烂粮箱,底板松动。他伸手摸进去,触到一个油纸包。外面裹了三层,用麻绳扎紧,年头久了,手一碰就脆。
他解开绳子,打开油纸。里面是三张泛黄的纸页,边角缺损,字迹模糊。但第一行还能看清:《断锋刀谱·残卷》。
他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
翻到第二页,中间四个大字墨色最重:“以伤换命”。下面小字写着:刀走偏锋,避实击虚;若欲破敌,先伤己身。
他读了一遍,又一遍。手指划过“伤己身”三个字,指腹蹭到了一点湿痕——不知是水,还是血。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练完刀,总让他按肩膀。有一次他问:“爹,你胳膊怎么老是歪的?”父亲说:“练这刀法的人,没人能全身而退。”
那时他不懂。
现在懂了。
这刀法不是用来防身的,是用来拼命的。
他把纸页小心折好,塞进怀里,紧贴胸口。那里已经有半块铜锁。他用牙齿咬住衣襟下摆,撕下一长条布,开始包扎左臂。
布条绕过肩膀时疼得眼前发黑,他咬住牙关,一圈一圈缠紧。每缠一圈,就在心里说一个字:“记。住。记。住。”
包好后,他爬出地窖,跪在父母尸体前。
母亲的手还抓着剪刀,他轻轻掰开手指,把剪刀放回桌上。然后双手合上她的眼睛。父亲脸朝下倒着,他扶起来,也合上眼。
他又去了西屋。姐姐的床空着,鞋掉在地上。他捡起来,放在床头。屋里有股淡淡的绣线味,像是她以前常做的香囊留下的。
他转身走出屋子,开始挖坑。
坑不大,够埋两个人就行。他用手,用断刀,用石头刨土。土太硬,几次震得虎口裂开。雨水混着汗流进眼睛,他也不擦。
埋了父母,他又去村中几户近亲家,把认识的尸体一一搬来。没有棺材,只找了几张草席裹上。叔伯、婶娘、堂弟……一个个放进坑里。
最后铲下那一锹土时,天上飘起了细雨。
雨不大,落在脸上凉得很。他站在坟前,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新翻的土。
然后他回到自家院子,从灶台底下摸出一个小布袋。里面有些碎银,还有两枚铜钱。是他巡村挣的工钱,一直没花。
他把袋子系在腰间,顺手摸了摸那半块铜锁。它轻轻晃了一下,撞在腿上,发出细微声响。
他知道该走了。
可他还不能走。
伤太重,走不远。他得等体力回来,等左臂能抬起来。不然路上遇到人,一拳就能把他打倒。
他走出村子,在村口老槐树下坐下。树皮皲裂,枝干斜伸,小时候他常在这儿练刀。现在他靠在树干上,右手指扣住断刀刀柄,左手压在膝盖上。
闭上眼,呼吸慢慢稳下来。
脑子里全是刘撼山的脸。那双眼睛里的冷笑,像刀子一样扎着他。还有姐姐被拖走时的样子——头发散着,手腕有铁链勒出的红痕,但她没哭,也没喊。
他知道她在等他。
他也知道,从今往后,他不再是那个守村子的猎户儿子了。他是杜守拙,带着残谱、断刀和铜锁的人。
他睁开眼,抬头看天。
灰蒙蒙的,雨还在下。
他伸手摸怀里的刀谱,确认它还在。又摸铜锁,也在。
他低声说:“刘撼山,你要我学不会断锋刀法就见不到姐姐——那我偏要学。”
声音不大,却一字一顿。
“我要练成这刀法。我要找到你。”
“你要我百倍偿还?不,是你该百倍偿还我才对。”
说完,他重新闭眼,调息养神。
雨滴顺着额角疤痕滑下来,混着旧血,滴在衣领上。
他的右手始终没放开断刀。
刀尖朝向远方。
树影斑驳,盖住他的身影。
远处山林无声。
他在等。
等伤好一点。
等力气回来。
等到能出发的那一刻。
他坐着不动,呼吸渐渐平稳。
一只乌鸦飞过来,落在树枝上,看了看他,又飞走了。
他的左手微微动了一下,按住了怀里的纸页。
雨还在下。
布袋里的碎银轻轻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