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的深秋,内蒙古赤峰克什克腾热水塘的疗养院里,飘着淡淡的硫磺味。这味道钻进老秦的鼻腔,让他想起一九四二年太行山战场上的硝烟。他左腿里残留的三块弹片,每到阴雨天就像活物般啃咬骨头,热水塘的温泉是组织上特意安排的疗养。
疗养院建在山坳里,七栋红砖楼围着三眼天然温泉池。每天清晨五点半,热水从地底涌出,白茫茫的蒸汽像倒流的瀑布,把整个山谷裹进一片乳白色的混沌里。老秦总在雾气最浓时第一个下水,仿佛那热气能暂时融化他骨头里的寒意。
第一次看见“他们”,是在到热水塘的第七天。
那天雾气格外厚重,浓得像化不开的羊奶。老秦坐在池边的青石上,把伤腿缓缓浸入四十二度的泉水中。忽然,透过水汽,他瞧见池子对面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起初以为是其他疗养员,可仔细一看——那些身影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打着绑腿,头上戴的是早已淘汰的八角帽。
“老秦,你也来啦?”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雾中传来。
老秦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那是班长的声音,山东口音里带着永远改不掉的沂蒙山尾调。一九四三年腊月,班长在掩护撤退时被炮弹削去了半边身子,老秦拖着他走了三里地,最后在一条冻河边咽了气。
“班长?”老秦的声音发颤。
雾中人影动了,缓缓走入池中。热水漫过他们的身体,老秦看见班长胸口那个碗口大的窟窿正在被温泉水浸润,伤口边缘的皮肉发白,像泡久了的木耳。其他几个人也坐进池子——有小李,被机枪扫成蜂窝的通讯员;有大刘,烧成炭坨的爆破手;还有十七岁的小豆子,肠子流了一地还喊着要喝水的小鬼。
他们都朝老秦笑了笑,那笑容在雾气里忽明忽暗。
老秦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池子里只有氤氲的水汽。他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分不清是泉水还是冷汗。
接下来的日子,老秦开始害怕清晨的温泉。可腿痛逼着他必须下水,而每次下水,“他们”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身影越来越清晰。不只是班长那伙人,他还看见了更多——有在战地医院高烧死去的卫生员,有冻死在雪窝里的侦察兵,甚至有一次,他看见了自己。
那个“自己”年轻得多,左腿完好,正蹲在池边为一个腹部受伤的战友清洗伤口。老秦认出来,那是一九四五年春,他最后一个死在他怀里的战友,姓陈,江西人,死前念叨着老家的油茶树开花了没有。
“老秦,你最近精神头不对啊。”同屋的老赵在早饭时打量着他说,“夜里老说梦话,喊的都是几十年前的人名。”
老秦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怎么说?说他在温泉里看见了一整个连的死人?
深秋的克什克腾已经上了霜,清晨的雾气越来越浓,浓得几乎能拧出水来。老秦开始拖延下水的时间,可腿里的弹片不答应。一天不下温泉,第二天走路都困难。他尝试在雾气散尽后的中午去,可奇怪的是,只有清晨那最浓的雾里,“他们”才会出现。
疗养院的医生发现老秦的血压不正常地升高。“秦老,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年轻的军医推了推眼镜,“热水塘的温泉对缓解战争创伤很有效,但心理上的包袱也得放下啊。”
放下?怎么放下?老秦在心里苦笑。那些战友都是替他死的——班长推开他迎上炮弹,小李是为给他送信暴露了位置,小豆子本来可以躲进山洞,却折回来拉受伤的他。
一天凌晨,老秦被腿痛折磨得无法入睡,索性披衣起身,蹒跚着走向温泉池。天还未亮,山谷里万籁俱寂,只有地热水咕嘟咕嘟涌出的声音。雾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浓,浓得像要凝固。
他刚在池边坐下,就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雾气中,人影一个接一个浮现。这次不止是“他们”,还有其他疗养员死去的战友。老秦看见了老赵常念叨的那个机枪手——老赵总说,要不是那挺机枪卡壳,他的排不会全军覆没。看见了总沉默寡言的孙老头哭诉过的指导员——孙老头说他本可以活下来,是把最后一口炒面让给了自己。
整个温泉池渐渐被这些身影填满。他们安静地走入水中,清洗着身上各式各样的伤口——枪伤、刀伤、烧伤、冻伤。温泉水漫过那些可怖的创口,却没有血,只有清澈的水流。
最让老秦心惊的是,所有疗养员的亡故战友,都在这里了。他们互相点头致意,偶尔低声交谈,声音隔着水汽传来,像风吹过白桦林的飒飒声。
“老秦。”班长忽然开口,声音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老秦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和温泉水混在一起。“班长……我对不住你们……”
“傻话。”班长胸口那个窟窿在温泉里微微颤动,“仗打完了,我们都安心。倒是你们这些活下来的,背着我们走了半辈子,该放下了。”
雾气中,所有身影都转过头来,看向老秦。他们脸上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心碎的平静。小李咧嘴笑了,露出当年缺了门牙的笑容:“秦哥,你总记得我肠子流出来的样子,咋不想想咱一起偷老乡地瓜烤着吃的事儿呢?”
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试图穿透浓雾。
身影开始变淡,像墨迹在水中化开。老秦急切地向前伸手,却只捞起一把温热的泉水。
“等等——”他哽咽道。
班长敬了个军礼,动作标准如当年。所有身影齐刷刷回礼,然后彻底消散在渐渐稀薄的雾气中。
天大亮了。其他疗养员陆续来到池边,惊讶地发现老秦一个人坐在水里,脸上又是泪又是笑。
从那天起,老秦的腿疼奇迹般减轻了。他仍然每天清晨第一个泡温泉,但再也没见过那些身影。只是偶尔,在最浓的雾气中,他会感觉水温似乎更暖和一些,像有人刚刚离开,留下了余温。
多年后,热水塘疗养院翻修时,工人们在最老的温泉池底发现了一些东西——几枚锈蚀的八路军纽扣,一个老式军用水壶的盖子,还有一把已经完全锈成一团的刺刀。
没人知道它们怎么会在池底,就像没人知道,为什么每年深秋雾气最浓的那几天,总有些年迈的疗养员会不约而同地早早来到温泉边,静静地坐上一会儿,然后对着空荡荡的水面,敬一个久违的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