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那扇沉重的朱漆宫门在身后合拢，慕青步下汉白玉长阶，冬日的天光晃得她眼前发花。
皇帝的话语，还有那军令状，在她脑中反复冲撞，嗡嗡作响。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府中正欢天喜地筹备婚事的父母，以及那个满心期盼着半月后迎娶她的顾兰倾。
于是她只能漫无目的地在京城街巷中游荡。
车马人流从身旁穿梭，喧嚣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不真切。
西蒙尼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眉头紧锁。
他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想上前，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在后面不远处跟着，确保她不会出事。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春和楼前。
楼内丝竹管弦，笑语喧哗，慕青脚步顿了顿，随即走了进去，要了一个僻静的雅间。
很快，几坛烈酒便送了进来。
慕青拍开泥封，仰头便灌。
云丝语正在后台准备晚间的戏码，听得相熟的伙计低语，说慕少师独自来了，脸色很不好，只要了酒闷头喝。
他心中诧异，卸了妆便寻了过来。
刚到雅间门口，便见西蒙尼像尊门神似的杵在那里，一脸忧心忡忡。
“西蒙尼王子？”云丝语轻声问道。
他的目光投向紧闭的房门，“慕大人她……这是怎么了？”
西蒙尼见是他，挠了挠头，刚要开口解释，忽觉身后一股凛冽的寒气逼近。
两人同时转头，只见顾兰倾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
他甚至没看西蒙尼和云丝语一眼，目光直直锁在那扇门上。
顾兰倾抬手，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雅间内酒气熏人。
慕青正对着窗口，拎着酒坛又要往嘴里倒，忽然感觉身边光线一暗，一股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
她动作一顿，有些迟钝地抬起头。
逆着光，顾兰倾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顾兰倾没有回答她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上前一步，逼近她，声音带着一种可怕平静：
“你下军令状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慕青握着酒坛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她垂下眼睫，避开了他那几乎要将她洞穿的目光。
这一瞬间的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顾兰倾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猛地吸了口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了心口。
他气极了，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
“慕青……慕青！”
他念着她的名字，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你真是好样的！这么大的事……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有什么事情，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要和我商量商量？！那是军令状！你就这么自己决定了！”
他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酒坛，重重掼在地上。
“哐当”一声巨响，酒坛碎裂。
“你觉得那个皇帝老儿为什么偏偏要你去！你有没有想过……”
顾兰倾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慕青心口像是被那碎裂的瓷片扎穿。
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能怎么办？顾兰倾，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你以为陛下是在跟我商量吗？他是在告诉我结果！为了我们的家族，为了边境不再起烽烟……我有得选吗？！”
顾兰倾听着她的话，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取代。
他缓缓松开钳制她肩膀的手，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后退了半步。
“我已经写好了辞呈，父亲也已捐输，他本来就打算等我成家后去找我云游在外的母亲。但家族……国家……为了这些，你永远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放在祭台上。慕青，在你心里，这些东西，永远排在我前面。”
“我不像你，没那么伟大。”
他抬起眼，眸中是一片荒芜的平静，
“别人的生死，疆土的得失，于我何干？这天下是姓齐还是姓戈尔察，又与我何干？”
“我只要你。”
这四个字，重若千钧，砸在慕青心上。
随即，他眼底那点偏执的光熄灭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惨淡的笑。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这样要求你。”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无法要求你像我一样，因为你的家国大义，更因为你是你，我才爱上你。”
但如今要我恨的，竟也是同一个你。
说完，他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门外，西蒙尼和云丝语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轻易出声。
屋内，慕青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僵在原地。
过了许久，西蒙尼才小心翼翼地清了清嗓子，挪步进去。
他看着慕青失魂落魄的背影，抓耳挠腮，试图安慰道：
“慕、慕大人，您……您别太伤心。”
他努力组织着语言：“这次出兵，虽然很难，但我西蒙尼自幼也是熟读……呃，饱读兵书的！我一定竭尽全力，助您一臂之力！那军令状听着吓人，但我相信以您的本事，肯定能赢！”
他见慕青没什么反应，湛蓝的眼睛转了转，声音压低，带着点试探和莫名的期待：
“另外……那个……您和顾大人，这是……要分开了吗？”
慕青依旧没动。
西蒙尼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挺直了他那一米八几的高大身躯，语气变得郑重，
“如果是这样的话……是这样的，慕大人，您看，我身高体健，相貌在罗斯国也是数得着的……要是大人您不嫌弃的话，我……嗷——！！”
一声短促的痛呼打断了西蒙尼未完的“毛遂自荐”。
只见云丝语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手里抄着用来搅动炭火的小铁钳。刚才他就是拿这个东西毫不客气地照着西蒙尼的后背来了一下子。
西蒙尼被打得龇牙咧嘴，揉着后背，委屈地看向云丝语：“云！你干什么！”
云丝语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用口型无声地骂了句：“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