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匿名信与统计学破局
清晨的露水尚未干透,陈浩然揣着刚在街角买的烧饼,脚步匆匆地赶往江宁织造府。他如今已是曹頫幕僚中不算新也不算旧的一员,每日点卯、处理公文、应对上官,日子过得如履薄冰,却也渐渐摸到了一些在这朱门深处生存的门道。他正盘算着今天要起草的那份关于春季绸缎入库的禀文该如何写得既符合规制又不落俗套,刚踏进他所在的那间狭小值房,便感觉气氛不对。
同僚们看他的眼神不再是以往那种带着些许疏离与嫉妒的复杂情绪,而是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回避与探究,甚至有一丝幸灾乐祸。他办公的那张酸枝木小案上,放着一封没有落款的信函。信函的纸质粗糙,与织造府往来用的雪浪笺截然不同。
心脏猛地一沉。一种熟悉的、属于体制内生物的警报在他脑中尖锐响起。他不动声色地拿起那封信,指尖能感受到信笺内里似乎不止一页纸。他坐下,将咬了一口的烧饼放下,深吸一口气,拆开了封口。
里面是两张纸。第一张,是一封措辞极其恶毒、匿名的举报信。信中直指他陈浩然“交通外夷,心怀叵测”,证据是他曾多次与一名自称来自“弗朗机”(泛指葡萄牙、西班牙等早期西方殖民者)的传教士秘密会面,并接受其馈赠的“奇技淫巧之物”,信中甚至准确描述了他曾送给妹妹陈巧芸的那块单筒望远镜的样式!第二张纸,则是一篇抄录的文字,内容赫然是他某次酒后,与几位还算谈得来的同僚私下议论朝政时,对当今皇上雍正爷“苛察为明”、“用法严峻”发过的几句牢骚!
冷汗,瞬间浸湿了陈浩然的内衫。这两条罪名,无论哪一条坐实,都足够他掉脑袋,甚至牵连家族!“交通外夷”在雍正朝是极其敏感的政治红线,而私下非议圣上,更是大不敬之罪。这绝非寻常的官场倾轧,这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是谁?他脑中飞速闪过几张面孔:是那个因他优化公文格式而显得无能的老书吏?还是那个被他无意中抢了风头、一直怀恨在心的年轻幕僚?亦或是……曹家倒台在即,有人想提前清理门户,或者借他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来敲打曹頫?
值房内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陈浩然知道,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透过门窗的缝隙,或直接、或间接地观察着他的反应。他不能慌,更不能乱。他强行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将两张纸仔细折好,收入怀中。然后,他拿起那个已经冷掉的烧饼,努力做出平静的样子,一口一口地吃着,味同嚼蜡。
一整天,陈浩然都表现得如同无事发生。他照常处理公务,起草的禀文依旧条理清晰,字迹工稳。他甚至主动与那位疑似告密者的老书吏讨论了片刻公文用典的出处,语气平和,不带一丝火气。他知道,暗处的敌人正在等着他惊慌失措,等着他去找上官辩解,或者气急败坏地追查告密者。那样,就等于自己跳进了对方设好的陷阱。
直到散衙回到临时租住的小院,关紧房门,他才允许自己流露出真正的疲惫与惊惧。他点亮油灯,再次取出那两页纸,在昏黄的灯光下仔细审视。匿名信的笔迹刻意扭曲,难以辨认。而那篇抄录他牢骚的纸,字迹却隐隐有些眼熟……他猛地想起,这似乎是府内一个专司抄录文书、平时沉默寡言的胥吏的笔法!那人叫什么来着?好像姓王,平日里总是低眉顺眼……
敌人就在身边,而且不止一个。匿名信的作者隐藏至深,而记录他言论的,很可能就是这个看似无害的王姓胥吏。他们配合默契,一击致命。
不能坐以待毙。他立刻铺开信纸,准备给家族写信求援。但笔尖蘸饱了墨,却迟迟未能落下。远水难救近火,家族的人脉核心在北方,通过李卫关系运作需要时间。而这两项指控太过致命,上官一旦收到正式举报,很可能为了避嫌而立刻将他下狱查办,根本不会给他周转的时间。
他需要自证清白,至少,要撕开这指控的口子。
现代人的思维开始急速运转。“交通外夷”?他与那传教士的几次会面,都是在相对公开的茶楼,谈论的也多是天文、几何等学问,从未涉及政治敏感话题。如何证明?那传教士早已离开江宁,无从对质。至于那望远镜,可以说是自己淘换来的西洋物件,并非直接来自传教士,但这需要证据……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篇记录他牢骚的文字上。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对方记录了他的言论,但这记录本身,是否也存在漏洞?
他仔细研读那些被记录下来的句子。忽然,他发现了一个问题!其中一句“今上驭下过严,恐伤仁和之气”,在他模糊的记忆里,他当时说的似乎是“今上驭下甚严,然亦是为了吏治清明”,意思截然相反!是对方听错了?还是……故意篡改?
统计学!对,数据比对!陈浩然脑中灵光一闪。他立刻翻出自己过去几个月起草的所有公文底稿,以及一些非正式的私人笔记。他需要比对笔迹,尤其是那个王姓胥吏经手过的抄录文件笔迹。更重要的是,他要找出这匿名信和记录文字中,是否存在某种用词习惯、句式结构的“指纹”!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油灯添了又添,桌案上铺满了纸张。陈浩然像一个投入科研项目的学者,又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生路的囚徒,用他那来自现代的逻辑思维和数据分析方法,试图在这故纸堆中,杀出一条生路。
三天后,风暴终于降临。
曹頫身边的长随来到值房,面无表情地通知:“陈先生,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该来的终究来了。陈浩然整理了一下衣冠,抚平袖口的褶皱,将几页他连夜整理出来的“证据”小心地揣入怀中,跟着长随走向曹頫的书房。
书房内,气氛凝重。曹頫端坐主位,面色阴沉。下首坐着织造府的管领和另一位资深师爷,三人构成了一个简易的“审判庭”。案几上,赫然放着与他收到的那封一模一样的匿名信,以及那份“忠实”的记录。
“陈浩然,”曹頫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或许这怒意更多是针对这突如其来的麻烦,而非陈浩然本人,“有人告你交通外夷,非议圣上。你可知罪?”
陈浩然深深一揖,语气沉静却不卑微:“回大人,属下冤枉。此乃小人构陷,恶意中伤。”
“构陷?”管领冷哼一声,拿起那页记录,“这上面白纸黑字,记录着你的狂悖之言,难道也是构陷?”
“正是,”陈浩然抬起头,目光直视管领,“正因此记录‘过于’白纸黑字,反而露出了马脚。”他不等对方斥责,便从怀中取出自己带来的纸张,“大人明鉴,属下入幕以来,经手公文、私下行文,皆有习惯。属下对比了这记录文字与匿名信的用词,发现两者虽笔迹不同,但在使用‘之’、‘乎’、‘者’、‘也’等虚词的频率上,高度相似。尤其是‘盖因……所致’这一句式,在匿名信与记录中皆多次出现,而在属下核查过的府内其他文书,包括这位记录者王书吏平日抄录的文件中,都极为罕见。这足以说明,匿名信的作者,与篡改、记录属下言论者,即便不是同一人,也必然关系密切,甚至可能出自同一人伪装笔迹所为!”
他顿了顿,观察着曹頫等人的表情。曹頫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另外两人则面露疑惑。这用“统计学”和“文体特征”破案的方法,对他们而言,实在是闻所未闻。
陈浩然趁热打铁,又拿出另一份文件:“再者,关于记录中这句‘今上驭下过严,恐伤仁和之气’。属下清晰记得,当日所言实为‘今上驭下甚严,然亦是为了吏治清明’。大人可传当日同在席间的赵、钱二位先生询问。若他们记忆模糊,亦可查证:属下在起草上月那份《请定绸缎验收细则禀》中,曾引用圣谕‘振数百年之颓风’,以论证规章严明之必要。若属下当真认为‘驭下过严恐伤和气’,又怎会在公文中盛赞皇上‘廓清吏治’之功?此乃前后矛盾,逻辑不通!”
他这番结合了“数据比对”和“逻辑推理”的自辩,如同一声惊雷,在书房中炸响。曹頫等人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习惯了看人证物证,何曾见过这种分析“用词频率”和“逻辑一致性”的辩白方式?
就在这时,门外长随通报:“老爷,李卫李大人府上派人送来一封信,指名要交给陈先生。”
(合)
书房内再次一静。李卫的名字,在如今的江宁官场,拥有着特殊的分量。曹頫目光复杂地看了陈浩然一眼,示意长随将信送进来。
信很简短,是家族通过陈文强的关系,请李卫那边的人出面,以私人名义写的一封“问候信”。信中只是寻常的寒暄,询问陈浩然在江宁是否安好,并隐约提及,听闻有宵小之辈散布流言,望他“谨言慎行,清者自清”,若有需要,故旧好友皆可为他作证云云。信中没有提及任何具体事件,但在这个节骨眼上送到,其意味不言自明——陈浩然并非毫无根基,他背后站着连曹頫也需要掂量的人物。
这封信,成了压垮指控的最后一根稻草。
曹頫脸上的阴沉渐渐化开,他挥了挥手,让管领和师爷先退下。书房里只剩下他和陈浩然两人。
“浩然啊,”曹頫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你方才所言,虽有些……新奇,却也不无道理。此事看来确有蹊跷。你且回去,安心办差,此事本官自有主张。”
“谢大人明察!”陈浩然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再次躬身行礼。
退出书房,走在织造府熟悉的回廊下,陈浩然才感觉到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他凭借超越时代的思维和家族关键时刻的助力,险之又险地渡过了一次生死危机。那个王姓胥吏,下午就“因急事”告假离开了织造府,自此再未出现。至于真正的幕后主使,曹頫没有深究,陈浩然也知道,现在不是追查到底的时候。
风波似乎平息了。他依旧是那个谨慎小心的陈幕僚。
然而,就在当天深夜,陈浩然在整理书篓时,无意中发现了一本他从未见过的、蓝布封皮的薄册子,就压在他那些公文底稿的最下方。他疑惑地拿起,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用一种略显潦草却风骨隐现的笔迹写着: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是《石头记》!是曹雪芹亲笔手稿的早期抄本!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陈浩然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比白天面对指控时跳得更加剧烈。这突如其来的“红学”瑰宝,带给他的不是惊喜,而是更深的寒意与疑惑。是谁?在他刚经历了一场诬告风暴后,将这足以引来杀身之祸的“禁书”手稿,悄无声息地放入了他的值房?
是赠礼?是试探?还是……另一个更加精巧、更加致命的陷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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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念:神秘的《石头记》手抄本为何会出现在陈浩然的值房?是福是祸?此举背后的真正意图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