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檀香缭绕处 琴音动高门》
京城入了秋,清晨便带了几分刺骨的凉意。陈乐天呵着白气,仔细地将最后一件紫檀嵌螺钿的笔海用软布包裹好,放进垫了丝绒的木匣里。他的手指拂过光滑微凉的檀木表面,心中那份因前几日发现市面上出现劣质仿冒“陈记”木器而生的郁气,稍稍消散了些。
“哥,好了吗?”清脆的声音自门外响起,陈巧芸探进头来。她今日穿了一身新裁的秋色杭缎旗袍,外面罩着鹅黄色掐牙坎肩,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斜插一支简单的玉簪,既不失礼,又不过分张扬,通身的气度已非数月前那个街头卖艺的茫然少女。
“好了好了。”乐天合上匣子,又检查了一遍旁边稍大些的箱子,里面是那架经过他精心调试和修缮的十三弦古筝,“今日不同茶楼,万事小心。”
“知道啦。”巧芸嘴上应着,眼底却闪着按捺不住的兴奋与一丝紧张。这是她第一次接到正式的府邸堂会邀约,虽非顶级的王公府邸,却也是正儿皇堂的从四品京官——光禄寺少卿赵大人的府上。邀请源自前几日茶楼里一位听得入迷的赵府女眷,口信递来时,文强激动得差点把茶杯捏碎。
文强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去疏通可能用得到的关节,实则更像是去炫耀他家妹子终于要“登堂入室”了。浩然则默默将一份连夜整理好的、关于赵大人籍贯、喜好及其府上可能的人际注意事项的小笺塞给了巧芸。
兄妹二人带着家伙什,雇了辆干净的青篷小车,朝着赵府驶去。马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像是敲在巧芸的心坎上。她深吸一口气,默默回忆着准备曲目,指尖在袖中无声地模拟着按弦的力度。
赵府门庭不算极尽奢华,却自有一股书卷沉淀般的威严。门房接了帖子,引着二人从侧门入内,穿过几进院落。乐天目不斜视,但余光已将所见紫檀、花梨木制的家具摆设收归眼底,心下暗自品评。巧芸则微垂着眼,感受着高门大宅特有的肃静氛围,连空气似乎都比外面凝重几分。
堂会设在后宅一处临水的小花厅里,听众不多,皆是女眷。主位上是一位仪态端庄、约莫四十上下的夫人,想必就是赵府主母。左右陪着几位珠环翠绕的年轻女眷,应是姨太太或奶奶小姐们。厅内焚着淡淡的檀香,与窗外飘来的桂花冷香交织在一起。
巧芸与乐天上前见礼,姿态规矩皆是浩然紧急培训过的,虽略显生硬,却也挑不出错处。赵夫人态度温和,略问了几句师承来历——这自然是早准备好的说辞,只道是家传技艺,祖上曾于宫中乐坊任职,避重就轻。
寒暄过后,巧芸于厅中摆好的琴桌前坐下,乐天为她摆好古筝,退至一旁垂手侍立,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环境与听众神情。
巧芸屏息凝神,指尖落下。她并未一上来就炫技,而是先奏了一首清雅平和的《秋鸿》,琴音悠远,恰合时令,也符合官宦家眷的审美。曲调虽古,她却在其间微妙地融入了一些后世处理泛音与滑音的技巧,使乐音更显空灵剔透。
一曲终了,花厅内一片静谧,几位女眷眼中已现出欣赏之色。赵夫人微微颔首,嘴角含笑道:“果然好技艺,清越脱俗。听闻姑娘还会些…别致的新曲?”
巧芸心知,这才是今日真正的考题。她微微一笑,应道:“承蒙夫人垂询,小女子确曾偶得一些古谱残篇,自行揣摩修补,或有不同韵味,愿为夫人试奏一曲《高山流水》,请夫人品鉴。”
这自然是托词。她接下来要弹奏的,是经过她精心改编,融合了后世演奏技法与理解的传统名曲。她指尖力度一变,琴音骤起。
开场便是大幅度的刮奏与强有力的劈托,模拟山峦之巍峨,水势之磅礴,节奏较传统版本更为跌宕起伏。轮指密集如雨打芭蕉,描绘流水潺潺;忽而又转为悠长深远的旋律,仿佛伯牙子期知音相会的千古情怀。她不仅是在弹奏,更是在“演奏”,身体随着音乐微微起伏,眼神时而凝注于琴弦,时而望向虚空,完全沉浸于自己所构筑的音乐世界之中。
这种充满表现力和戏剧张力的演奏方式,对于听惯了中正平和、更注重内在修养表达的传统古琴艺术的闺阁女眷来说,无疑是极其新颖且震撼的。
厅内众人皆屏住了呼吸。一位年岁稍轻的姨娘甚至不由自主地掩住了口。赵夫人原本闲适靠在引枕上的身子,不知不觉间已坐直了,目光灼灼地盯着巧芸飞舞的指尖。
乐天在一旁看得分明,心下暗赞妹妹聪明。她并未完全抛弃传统的根骨,而是在此基础上嫁接了更富感染力的表现形式,如同给古树嫁接了新枝,既新奇又不至于被斥为离经叛道。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余韵袅袅,绕梁不绝。花厅内静得能听到窗外落叶的声音。
片刻后,赵夫人率先轻轻击掌,叹道:“好!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姑娘此技,堪称‘国手’之风范矣!”
众女眷这才仿佛如梦初醒,纷纷出声赞叹,一时间花厅内溢美之词不绝。巧芸起身谦逊回礼,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心中却是一片滚烫。她知道,她成功了。
堂会圆满结束。赵夫人赏赐极为丰厚,除了足量的银钱,还有两匹上好的苏缎,并特意允准乐天将带去的几件紫檀小件——那支笔海、一方镇纸、一座小屏风——呈上给夫人和各位女眷观赏。
乐天抓住机会,不卑不亢地介绍着紫檀的木性、工艺和寓意,着重强调其“静心凝神”、“书香传家”的特质,正中这些内宅女眷的下怀。赵夫人对那件嵌螺钿工笔花鸟的笔海爱不释手,当场便留下,其余女眷也各有询问,显是极有兴趣。
回程的马车上,兄妹二人看着那丰厚的赏赐,相视而笑,眼中都有光。这不仅是一次成功的演出和销售,更是一张通往更高阶层社会的敲门砖。
“哥,赵夫人说,过几日吏部侍郎家的老太太做寿,可能会下帖子请我去。”巧芸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是激动,也是对未来的一种朦胧的预见。
“好事!”乐天重重点头,“回去得跟文强和浩然好好说说,下一步……”
他的话突然顿住了。马车此时正经过他们家所在的巷口,却见巷子深处自家小院门外,竟围着一圈人,隐隐有嘈杂的呵斥声传来。邻居们远远站着,指指点点,却不敢靠近。
乐天的心猛地一沉。巧芸也察觉异常,脸上的喜色瞬间褪去,换上了惊疑。
“车把式,停一下!”乐天急忙叫停马车,却不敢让车直接过去。他付了车钱,让巧芸抱着古筝在街角隐蔽处等着,自己则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那群人。
离得近了,才看清是几个穿着皂隶公服、腰挂铁尺的官差,正凶神恶煞地拍打着院门,为首一人高声喝道:“陈文强!滚出来!有人告你私掘土地,窃取官煤!胆大包天,还不速速开门伏法!”
陈乐天如遭雷击,脚步猛地钉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凉透了。
私掘官煤? 文强暗中偷偷试验烧煤的事,他是知道的,也曾劝诫要万分小心。难道……终究是败露了?!
院门紧闭,里面毫无声息。文强是在里面不敢出声,还是……根本不在家?
那些官差显然不耐烦了,开始用脚猛踹木门,哐哐作响,那单薄的院门眼看就要被踹开。
乐天站在不远处,进退维谷,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官差口中的“私掘官煤”究竟是怎么回事?文强是何时、如何走漏的消息?他现在人在何处?是躲在家中,还是在外遭遇了不测?这突如其来的官司,会如何摧毁陈家刚刚起步、初见曙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