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寒夜聚首定方略》
京城冬夜的寒风,像一把钝刀子,刮过简陋小院的每一寸缝隙,企图带走最后一丝暖意。屋内,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围坐在破旧木桌旁的四张凝重面孔。桌上,是几只啃了一半的硬面馍馍和一碟见底的咸菜,空气中弥漫着难以驱散的寒意和更冷的沉默。
陈乐天猛地一拳砸在桌上,碗碟哐当作响,他眼底布满血丝,声音嘶哑:“三百两!整整三百两银子!就换了那几块被虫蛀空、灌了铅的烂木头!王八蛋!那姓王的掌柜,嘴上抹蜜,心比炭黑!”他胸口剧烈起伏,那几乎赔光他们大半启动资金的“紫檀木料”,如同烧红的烙铁,灼得他日夜难安。穿越前的自信和雄心,在现实的奸诈面前碎得彻底。
陈巧芸默默裹紧了身上那件略显单薄、款式古怪(残留现代设计元素)的棉袄,低声道:“我那边…也不好。这两天在街角弹唱,拢共就得了十几个铜板。还有人…有人扔烂菜叶子,说我的曲子‘淫词艳曲’,伤风败俗…”她顿了顿,声音更小,“昨天收摊时,那个叫年小刀的痞子,带着两个人围过来,眼神…不怀好意,我抱着琴拼命跑才脱身。”后怕让她指尖发凉。
陈文强嗤笑一声,搓着粗糙的手指,他刚才试图用煤老板的派头去跟一个户部书吏的远房亲戚“交朋友”,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这京城的地面,他娘的邪性!送礼都送不出去!老子按老家规矩,提了最好的酒和肉,人家门房眼皮一翻,说‘我家老爷清廉,不兴这个’,直接给撵出来了!后来塞了二钱银子给门房打听,你猜怎么着?那书吏好的是古砚!我送酒肉?屁用没有!”他语气愤懑,带着一种水土不服的挫败。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投向了一直沉默的陈浩然。他面前铺着几张写满字的纸,眉头紧锁,像是在研究什么艰深学问。事实上,那是他根据记忆和近期打听整理的京城物价、行会规矩以及…几起近期发生的文字狱案例摘要。
“都说说吧,”陈浩然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把各自遇到的情况,信息,都摊开来。我们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可能就不是赔钱、受惊吓,而是招来灭顶之灾。”他指了指那几页纸,“京城居,大不易。这里的规则,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也更…危险。”
灯光摇曳,将四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仿佛四个正在艰难求生的魂灵。
陈乐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详细复盘被骗经过:王掌柜如何利用行业黑话(“这可是正经‘牛毛紫’,你看这纹路”、“放心,绝对‘无白无拼’”)混淆视听,如何在他检查时利用光线和角度遮掩瑕疵,如何在契约文书上玩了文字游戏。“…怪我,太心急,也太相信‘穿越者优势’,以为知道紫檀值钱就够了,完全没摸清这里的门道。”
陈巧芸则描述了街头艺人的艰难:地盘划分、需要打点的“街面爷”、听众的偏好(多是听个热闹,对技巧性高的反而不欣赏),以及地痞流氓的常态化威胁。“年小刀那次,明显是看我是个陌生面孔,又是女子,想敲诈甚至…”她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陈文强拍着大腿补充:“巧芸说得对!这地方,没个靠山,做啥都难!我算看明白了,送礼不是乱送的,得投其所好,还得找对门路!那些小吏,官不大,胃口不小,规矩还多!而且,我感觉…”他压低了声音,“这京城的官场,风声有点紧,浩然说的那个什么…文字狱,是不是真的?”
陈浩然凝重地点点头,将那张写着案例的纸推过去:“雍正初年,整顿吏治,钳制言论是常态。我们言行必须谨慎。尤其是乐天做生意签契约,文强兄与人交往,甚至巧芸的唱词,都要格外留心,勿授人以柄。”他顿了顿,又道,“至于生计,我这两天在码头给人代写家书,发现信息混杂,或许可以整理分析,看看哪些行业有缺口,哪些物资紧俏。”
信息在小小的房间里交汇、碰撞。失败的细节、受挫的经历、潜在的风险被一一剥开,虽然血淋淋,却让每个人对京城的认知从模糊的恐惧变得清晰具体起来。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压抑。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
陈乐天抱着头:“难道…我们就没办法了?三百两银子啊!难道去扛大包还债?” 陈巧芸眼圈微红:“要不…我以后不弹那些新曲子了,就唱些最土最老的调…” 陈文强烦躁地抓头发:“妈的,难道真要老子去西山挖煤不成?!”(他无意间的一句话,却让角落里旁听的陈浩然眼神微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此刻无人注意)
“不!”陈浩然猛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们不能散!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拧成一股绳!我们最大的优势是什么?不是单打独斗,而是我们四个人,来自未来,拥有不同的视角和知识!我们必须把力量集中起来!”
他目光扫过兄长和妹妹:“乐天哥懂木材,这是我们的核心技能,不能放弃!这次失败是交了学费,但我们学到了东西!至少,我们知道哪种陷阱不能再踩!”
“巧芸的琴艺是现代和古典的结合,独一无二,这是巨大的优势,只是需要合适的舞台和保护!不能因噎废食!”
“文强兄的社交能力、察言观色和…敢于‘投资’的魄力,是我们打通关节的关键!只是需要更精准的信息指引!”
“而我,我的作用就是尽可能提供这些信息,分析风险,做你们的‘数据库’和‘预警机’!”
他双手撑在桌上,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三人:“我们必须集中所有剩余的资源,选择一个突破口,撕开一道口子!分散开,我们只会被各个击破,冻死饿死在这京城冬天!”
“那…选哪个方向?”陈乐天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光。
激烈的争论开始了。陈乐天认为还是应该继续木材生意,本钱大风险大但收益也可能最大;陈巧芸觉得或许可以先找个茶楼酒肆安稳卖艺;陈文强则嚷嚷着必须先把“保护费”交了,找个靠山。
陈浩然耐心听着,等争论稍歇,才缓缓开口,抛出他深思熟虑后的方案:“我建议,第一阶段,集中支持乐天哥的紫檀生意。” 他分析道:“第一,这是我们目前唯一具有‘技术壁垒’的领域,乐天哥的知识是别人短时间内无法复制的。第二,资金缺口虽然大,但我们砸锅卖铁,还能凑出一点本钱,赌一把。第三,一旦成功,利润最厚,能最快扭转我们的财务状况。”
“那巧芸和文强呢?”陈乐天问。
“文强兄,你接下来的核心任务,不是广撒网,而是两个:一,用剩余的钱和你的方式,尽快摸清那个年小刀的底细和喜好,尝试接触,哪怕先付出一些代价,确保巧芸和乐天外出时的基本安全,至少不能再发生被当街骚扰的事情!二,重点打听古董木器行当里有信誉的中间人或者可能出货的破落大户,信息要精准!”
“巧芸,暂时减少去危险地段卖艺。一方面,协助乐天哥,你的心细,可以帮忙处理些文书、记录;另一方面,继续打磨你的曲目,尤其是那些雅俗共赏、不容易被挑刺的,同时留意茶楼酒肆有没有招女乐师的机会,哪怕钱少点,安全第一。”
“而我,会全力搜集木材市场、特别是紫檀相关的信息,包括鉴别要点、市场价格波动、潜在买家和卖家信息。”
这个方案并非完美,它意味着陈巧芸和陈文强要暂时为陈乐天的主攻方向提供支持和保障,存在风险。但在现实的残酷压力下,这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具可行性的策略。
长时间的沉默。油灯爆开一个灯花。
陈乐天重重吐出一口气,第一个伸出手,按在桌子中央:“好!就按浩然说的办!这次,我拼了命也要做成!” 陈巧芸咬了咬嘴唇,也伸出手,覆盖在哥哥的手背上:“哥,我信你。我的私房钱,还有这支娘留下的银簪,你先拿去当本钱。”她眼中虽有惧意,却更多是坚定。 陈文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猛地一拍大腿:“操!干了!老子就不信这邪!不就是装孙子送钱打听消息吗?老子擅长!年小刀那龟孙,包在我身上!”他那股混不吝的劲头又上来了,大手重重压在最上面。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看向陈浩然。他将手缓缓放在最上方,四只手紧紧叠在一起,仿佛能汲取到彼此身上那点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暖意和力量。
“集中资源,立足紫檀,保障安全,信息优先。”陈浩然总结道,语气沉凝,“这是我们活下去,并且希望活得更好的唯一途径。前路必然艰难,但我们…别无选择。”
家庭会议结束,初步战略就此定下。小小的房间里,似乎因为有了共同的目标而驱散了些许寒意。陈乐天开始摩挲着仅剩的一块真正的小叶紫檀料子,眼神专注;陈巧芸拿出琴,轻轻调试琴弦,思考着哪些曲子更稳妥;陈文强则凑到陈浩然身边,低声询问着关于年小刀可能感兴趣的信息;陈浩然则在纸上写写画画,规划着信息搜集的路径。
然而,就在这微弱而珍贵的希望氛围刚刚升起之时——
“砰!砰!砰!”
院门突然被粗暴地拍响,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心。一个流里流气、带着明显不耐的声音穿透门板传了进来:
“姓陈的!开门!磨蹭什么呢?刀爷我来收这个月的‘清扫费’了!识相点,赶紧的!”
屋内四人脸色骤变,刚刚才定下的应对策略,第一个考验竟来得如此之快!
陈文强下意识摸向墙角的一根木棍,陈乐天猛地站起,陈巧芸脸色发白抱紧了古筝。陈浩然最快冷静下来,他一把按住冲动的文强,眼神锐利地扫过众人,压低声音急速道:
“沉住气!按刚才商量的,文强兄,你去应对,记住,试探为主,不卑不亢…”
门外的拍打声更响了,夹杂着骂骂咧咧的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