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黑石惊魂》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子,从京城南墙根儿那条狭窄的破巷深处呼啸而过,刀子似的刮在脸上。陈文强裹紧身上那件单薄发硬、还残留着当铺阴冷霉味的破夹袄,缩在漏风的窝棚角落,冻得牙齿咯咯作响。他盯着自己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指节粗大变形,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煤老板挥斥方遒的模样?梦里那豪华办公室的暖气、温热的顶级岩茶、一掷千金的豪气,被这雍正元年的酷寒撕扯得粉碎。他猛地吸了口冷冽刺鼻的空气,混杂着劣质炭火和污物的馊臭味道直冲肺腑——这味道不对!
“不是正经煤味儿!”他低声嘟囔,喉头滚动,一股近乎本能的焦躁和渴望瞬间攥紧了他。那是血液里流淌了半辈子,刻入骨髓的烙印。他猛地站起身,不顾冻得发麻的双脚,几乎是撞开那扇吱呀作响、随时要散架的破木门,一头扎进巷子混沌的黎明里。
巷子深处,几个穿着破袄的苦力正缩着脖子,围着一小堆勉强燃着的暗红火堆。劣质的木柴混着不知名的草屑、枯叶,烧得极其勉强,烟气浓重呛人,火苗却微弱得可怜,只吝啬地散出一点聊胜于无的热气。
“老刘头,你这捡的什么‘好柴’?光冒烟,不顶暖!”一个年轻些的汉子搓着手抱怨,声音冻得发颤。
老刘头,就是那个曾用一碗稀粥把陈文强从饿死边缘拉回来的老苦力,用根短木棍拨了拨那堆半死不活的火:“能有得烧就不错了!城根儿下能扒拉出这些,都算老天爷开眼!凑合点吧,省着点力气,待会儿还得扛包呢!”
陈文强的目光却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火堆边缘几块不起眼的黑色石头上。它们被随意丢弃在一旁,沾满了污泥和冰碴,与周遭的破砖烂瓦、冻硬的牲畜粪便混在一起,毫不起眼。可就是这几块黑乎乎、脏兮兮的东西,让陈文强浑身的血液“轰”地一声直冲头顶!那形状,那隐约的质地光泽……他猛地扑了过去,动作快得吓了几个苦力一跳。
“哎!陈老大,你魔怔了?”年轻汉子惊呼。
陈文强充耳不闻。他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全然不顾污秽,一把抓起其中一块最大的黑石。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点燃了他眼中近乎狂热的火焰。他用粗糙的拇指指腹用力擦拭掉石头表面厚厚的污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污泥剥落,露出了底下更为纯粹的、如墨似漆的乌黑本质,带着一种内敛的、金属般的冷硬光泽。
“煤!是煤啊!”陈文强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变了调,嘶哑地吼了出来,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手中那块不起眼的黑石,仿佛捧着稀世珍宝。巷子里瞬间死寂,几个苦力面面相觑,被陈文强这突如其来的癫狂吓住了。
“啥…啥煤?”老刘头迟疑地问,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困惑,“这就是前些日子挖沟,从城墙根下刨出来的废料石头啊,又沉又黑,点不着火,没啥用,还硌脚,就随手扔这了。”
“废料?点不着火?”陈文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几乎要仰天狂笑。他猛地将那块黑石举到眼前,对着熹微的晨光仔细端详,指尖感受着那熟悉的、略带颗粒感的纹理,甚至凑近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深埋地层、历经千万年沉淀的、独特的、带着一丝油润感的矿物气息,虽然被污泥和寒冷掩盖得极其微弱,却如同最精准的密码,瞬间被他那浸淫煤炭行业数十年的嗅觉神经捕获、解析、确认无误!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猛地跳起来,像个发现金矿的疯子,指着脚下这片污秽冰冷的土地,冲着几个呆若木鸡的苦力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这是乌金!是宝贝!是能烧出大火,能暖透屋子,能炼铁炼钢的好东西!比你们烧的这些烂柴火强一万倍!”
他急不可耐,左右扫视,猛地冲到墙角一堆废弃的杂物旁,发疯似的翻找起来。破筐、烂席、断裂的扁担……终于,他抓住了一根半截锈迹斑斑、一头还算尖锐的旧铁钎。他如同握住了开启宝藏的钥匙,跌跌撞撞冲回那堆“废石”旁边。
“看着!都看着!”陈文强低吼一声,半跪在地,左手死死按住一块稍大的黑石,右手高高举起那根沉重的铁钎。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如鹰,手臂肌肉贲张,腰腹力量瞬间爆发,将全身的力气和积压了数月的憋屈、渴望,尽数灌注于这一击!
“当——!”
一声沉闷又带着奇异穿透力的脆响,猛地在小巷里炸开!火星四溅!铁钎尖端精准地凿在黑石边缘的天然纹路上。巨大的反震力沿着铁钎传来,震得陈文强虎口发麻,但他眼中只有狂喜!只见那坚硬的黑色石块应声裂开一道清晰的缝隙,断面呈现出一种细腻的、乌黑发亮的层理,断面在初升的朝阳下,竟反射出如镜面般冷硬而深邃的幽光!一股远比之前清晰浓郁、带着大地深处气息的、特有的矿物焦油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嗬!”老刘头倒吸一口凉气,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断面,仿佛看到了神迹。
“真…真裂开了?”年轻汉子惊得合不拢嘴,“这黑石头这么脆生?”
“不是脆生!”陈文强喘着粗气,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上却洋溢着近乎亢奋的红光,他指着那闪亮的断面,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看这纹理!看这光泽!这是上好的烟煤!不,看这成色…这油性…老天爷,这怕是接近无烟煤的质地了!发热量绝对惊人!”他猛地转向老刘头,眼神灼热得几乎要将人点燃,“老刘!告诉我,这东西从哪挖出来的?城墙根儿下?具体哪个位置?快带我去!现在就去!”
老刘头被他眼中那骇人的光芒慑住,下意识地指向巷子深处、靠近坍塌旧城墙豁口的方向:“就…就那边,豁口往里,有个新挖的浅沟,塌了不少土方下来,这些黑石头就是从塌方的土里滚出来的……”
陈文强二话不说,拔腿就冲。什么寒冷,什么疲惫,全被抛到九霄云外。他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饿狼,朝着老刘头指的方向狂奔而去。
城墙豁口下,景象比老刘头描述的更为混乱。连日风雪和冻融,加上前几日工部疏浚排水沟渠的挖掘,导致此处土石松动,形成了一片不小的塌方区。断砖碎瓦、冻土块和未融的残雪混杂在一起。陈文强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这片狼藉,心脏狂跳。很快,他就发现了目标——就在塌方区靠近墙基根部,一片被冻土半掩半露的地方,显露出几道断续的、比周围泥土颜色深得多的黑色岩层!那黑色,浓重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又像沉睡万古的黑龙鳞甲。
“找到了!”陈文强低吼一声,热血上涌,抄起那根半截铁钎就扑了上去。他不再有任何保留,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裸露的黑色岩层边缘狠狠凿下!
“当!当!当!”沉闷而有力的敲击声在寒冷的清晨格外刺耳。火星在铁钎与岩石间不断迸射。冻土坚硬如铁,震得他手臂酸麻,虎口崩裂,渗出血丝,染红了粗糙的钎柄。他却浑然不觉,每一次挥臂都带着一股狠劲,一种倾泻所有压抑和绝望的疯狂。汗水混杂着泥土从他额角滚落,滴在冰冷的黑岩上,瞬间凝结成霜。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宽广的黑色!
终于,“咔嚓”一声脆响!一大块边缘被凿松的黑色岩石被他用铁钎撬了下来。它足有半个人头大小,沉甸甸的,断面光滑如镜,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下,那纯粹的、深邃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乌黑,流淌着一种内蕴的、油润的幽光。一股极其浓郁、带着大地厚重感的矿物气息扑面而来。
陈文强抱着这块冰冷沉重的黑金,如同抱着失散多年的骨肉。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和泥污在脸上纵横交错,狼狈不堪,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足以融化冰雪的狂喜火焰!他小心翼翼地用冻僵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冰凉光滑的断面,感受着那无比熟悉的触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压抑不住的低笑。
“有了这个…有了这个…”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却充满了无穷的力量,“翻身!老子一定能翻身!老婆!儿子!闺女!等我!都给我等着!我陈文强找到矿了!找到咱们家的矿了!”
他猛地抬头,望向铅灰色的、压抑的京城天空,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破这苍穹。一个庞大得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如野火般熊熊燃起:拿下这块地!就在这京城脚下,就在这无人识宝的塌方区深处,必然蕴藏着一条令人疯狂的煤脉!这将是他在这个陌生而残酷的时代,安身立命、呼风唤雨、找回至亲的根基!
然而,就在这豪情万丈、几乎要仰天长啸的当口,一阵极轻微的、脚踩在冻硬残雪上的“咯吱”声,极其突兀地从巷口拐角处传来,像毒蛇吐信般阴冷地钻进陈文强的耳朵里。那声音极快,只响了一下便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出现过,却足以让沉浸在狂喜中的陈文强浑身汗毛瞬间倒竖!
他猛地抱紧怀中的煤块,如同护住幼崽的猛兽,霍然转身,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向声音消失的巷口阴影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不是错觉!那绝不是风吹或者野猫弄出的声响!有人!有人在窥伺!
是谁?是同样发现这黑石秘密的人?还是…那个盘踞在码头和苦力窝棚区,像毒蛇一样贪婪的泼皮年小刀?陈文强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被一层冰冷的、充满戒备的阴霾所取代。他缓缓弓起身子,肌肉绷紧,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孤狼,一手紧抱着那块沉重的、象征着他全部希望的乌金,另一只手则悄然握紧了那根沾着他自己血迹的半截铁钎,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惨白。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铁锈和污血的腥气,沉重地压在他的肺叶上。巷口那片阴影,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幽深,如同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那里面,藏着一双眼睛。他几乎能感受到那目光,冰冷、贪婪、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如同毒蛇的信子,正舔舐着他和他怀中这块刚刚掘出的希望。
这块沉甸甸的黑色石头,此刻不再是单纯的财富象征。它成了滚烫的烙铁,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刃。寒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刺骨,顺着他的脊椎一路爬升,冻结了方才沸腾的热血。他死死盯着那片阴影,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咆。
那黑暗里,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