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带着一股子缠绵的湿意,打在青阳侯府的檐角,淅淅沥沥,如同沈青此刻的心境。
他身着素色锦袍,立于书房窗前,望着庭院中被雨水打湿的芭蕉叶,叶尖垂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案上摊着的,是京城传来的圣旨抄本,那“镇国公”的封号烫得人眼慌,可紧随其后“免去总领天下兵马之权”的字样,又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
明升暗降,他怎会看不明白。
皇帝赵宇登基不过三年,根基未稳,却已对他这手握重兵、镇守半壁江山的老臣生出了忌惮。想当年,先帝在时,他沈青是从龙旧部,浴血沙场,才换得这江南安稳。如今江山易主,君臣之间,便多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侯爷,苏州急报。”亲卫低声禀报,将一封密信呈上。
沈青接过,拆开,是张猛的字迹。张猛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悍将,性子粗直,却忠心耿耿,驻守苏州多年,将那鱼米之乡守得固若金汤。信中无非是些地方治安、漕运粮草的琐事,末了却提了一句,近来有不明身份的细作在苏州活动,似在打探军防。
沈青眉头微蹙。江南本是富庶之地,少有波澜,此刻出现细作,绝非偶然。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另有图谋?
他指尖敲击着桌面,目光转向北方。青州有李朔驻守,那里还有他的牵挂——周依云和儿子沈征。依云性子温婉却坚韧,当年他出征在外,家中诸事皆由她一力扛起,如今让她带着幼子在青州,也是因李朔是他信得过的人,青州军防稳固,相对安全。只是,皇帝这一手,会不会牵连到家人?
“去备笔墨。”沈青吩咐道。
他提笔给周依云写了封信,寥寥数语,只说自己安好,让她好生照看征儿,勿要挂念,又特意嘱咐李朔,加强青州防务,留意周边动向。有些话,不能明说,只能点到为止。
放下笔,他又想起远在北疆的几人。陈武在并州,性子沉稳,善谋略;吴石守幽州,勇猛善战,是北疆的一道铁闸;而顾城驻守阴山,直面北狄的铁骑,那里的战事最为凶险,却也最是关键,守住阴山,便守住了中原的北大门。还有乌达尔,那位来自草原的勇士,感念沈青的恩义,驻守河套,将那片水草丰美的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条,也成了抵御北狄的一道屏障。
这些人,都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他多年经营的根基。皇帝削他兵权,恐怕也是怕这些人拧成一股绳,尾大不掉。
“侯爷,要不要给几位将军去封信?”亲卫问道。
沈青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他们各司其职,守好自己的防地便是。” 他相信他们的能力,也相信他们的忠诚。如今局势微妙,过多的联络反而容易授人以柄。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舆图,江南的水乡,青州的平原,并州的险关,幽州的要塞,阴山的风雪,河套的草原,一一在眼前铺开。这片大好河山,是无数将士用鲜血换来的,他沈青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爵位高低,权力大小,却不能容忍有人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安稳。
皇帝的忌惮,他可以理解,也可以暂时隐忍。但若是有人想借此机会,内外勾结,动摇国本,那他沈青,即便是没了总领天下兵马的权利,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乌云散去些许,露出一丝微弱的天光。沈青的目光在舆图上缓缓扫过,最后落在了阴山的位置,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不管前路有多少风雨,他都要守住这份责任,为了身后的百姓,为了远方的家人,也为了这些浴血奋战的兄弟。
镇国公也好,青阳侯也罢,这一身的担子,他卸不下,也不会卸。
江南的春阳,终于挣脱了连绵的阴雨,洒在刚抽芽的柳丝上,也落在沈青踏过青石板路的靴底。战乱的痕迹尚未完全抹去,街角断壁的砖石间已钻出几丛倔强的青草,市集上渐渐恢复了吆喝声,只是那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小心翼翼。
沈青一身常服,未带多少随从,沿着秦淮河畔缓缓走着。岸边的船家正忙着修补帆篷,见了他,都停下手中活计,躬身行礼。他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目光落在一个正在晾晒渔网的老汉身上。
“老丈,渔网还能用?”他走上前问道。
老汉抬头,认出是镇国公,眼里先是一慌,随即涌上感激:“托国公爷的福,修补修补还能用。前阵子兵荒马乱,船都不敢出,如今总算能下网了,昨儿还捕了些小鱼虾,给孙儿熬了汤。”
沈青看着那补了好几处的渔网,心里微微一沉。战乱时,叛军曾沿水路袭扰,沿岸渔民损失惨重,不少船被凿沉,渔具毁于一旦。他转头对身后的属官低语:“让户曹再清点一遍,凡渔民损失的渔具、船只,按市价三成补贴,由官府统一采买补给,莫要让百姓自己扛着。”
属官连忙记下。
往前走,是一处正在重建的宅院。几个工匠正忙着砌墙,青砖是新烧的,带着烟火气。屋主是个中年妇人,正给工匠们端水,见了沈青,眼圈一红:“国公爷,多谢您派来的兵丁帮着清理瓦砾,不然我这宅子,不知要荒到何时。”她家男人在战乱中护着街坊,被流矢所伤,如今还卧在床,一家生计全靠她撑着。
沈青温声道:“房屋修缮的木料,若是不够,去府衙报备,库房里有先前备好的,先拿去用。你男人的药钱,也记在府衙账上,安心让他养伤。”
妇人连连道谢,声音哽咽。
回到府衙时,帐下的官员已候着了。户曹主事递上账簿:“侯爷,江南各府的粮田统计已毕,战乱中被毁的约有三千亩,流民已安置妥当,春耕的种子和耕牛也已调拨到位,就等天气再暖些便可播种。”
“水利呢?”沈青接过账簿,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江南多水,水利是民生根本,战乱时不少堤坝被破坏,若是汛期来临,后果不堪设想。
“河道清淤已完成大半,受损的堤坝正在加紧修补,张将军派了五百兵士帮忙,预计四月前能全部完工。”水利官连忙回禀。
沈青点头,又问:“商路恢复得如何?”
“南北商道已通,只是商贩还不多,属下已贴出告示,凡战乱后三月内来江南经商者,赋税减半。”
他沉吟片刻:“不够。让驿站传信给青州李朔、并州陈武,就说江南物产丰饶,邀他们属地的商贩前来,沿途关卡不得故意刁难。另外,开仓放粮,平价售卖,先让百姓的肚子安稳了,人心才能真正定下来。”
官员们一一应下,正要退下,沈青却叫住了他们:“还有一事,各县要清点孤儿寡母,登记造册,府衙拨专款,给他们置些薄田或营生,莫要让一人流离失所。”
江南的稳定,从来不是靠铁腕压制,而是要让百姓看得见日子的盼头。沈青站在廊下,望着院中那棵重新抽出新叶的玉兰树,想起周依云曾说,江南的百姓就像这草木,只要给点阳光雨露,就能顽强地生长起来。
如今,他要做的,就是为这片土地拂去尘埃,引来雨露,让炊烟重新在每一户人家的屋顶升起,让孩子们的笑声重新回荡在街巷里。
夕阳西下时,秦淮河上已有了零星的画舫,传来隐约的丝竹声。沈青知道,江南的元气,正在一点点恢复,就像这缓缓流淌的河水,终将归于平静,且会更加清澈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