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夭皇子、获罪于天”这八个字,如同毒针,狠狠扎进了赵祯心中最痛、最隐秘的角落。殿内瞬间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或惊骇、或探究、或幸灾乐祸,都投向了御座之上的皇帝。
赵祯的脸色由青转白,手指紧紧抓住龙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中怒火翻腾,怒喝到:“放肆!妖言惑众,妖言惑众,市井流言你也敢拿到这皇宫大殿之上来说,尔等如此逼迫,是为人臣之道吗?近日调整,皆为遴选干才,巩固边防,又何来‘幸进’之说?尔等……”
话还未说完,一名殿前司都尉未经通传,踉跄扑入大殿,盔歪甲斜,满脸惊惶跪下禀报道:“陛下!不好了!京西大营……京西大营有部分军士突然不听指挥,聚集在一起,他们打出旗号,说朝廷赏罚不公,任用亲私,士卒无出头之日,大有哗变之势!”
“京营哗变”!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垂拱殿内炸响!庆历二年宫廷侍卫哗变的惨剧还历历在目,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哗变!就在京畿之地!这绝对是邕王利用其在军中影响力策划的兵谏!目的就是施加最后的、也是最强大的压力。
邕王与兖王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同时出列,跪倒在地,语气沉痛,邕王急声说道:“陛下!军心不稳至此,皆因朝纲紊乱,赏罚不明导致!应暂停一切人事任命,还请陛下速决!”
兖王也随即说道:“陛下!当务之急是安抚军心,平息事态。若再迟疑,恐酿成大祸!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
看着殿下那一片黑压压的、代表着整个文武官员系统“意志”的脊背,赵祯坐在龙椅上,只觉得浑身冰凉。他当然可以用雷霆手段,罢黜、流放甚至问斩几个带头者,但那样做,无异于与士大夫、武勋集团决裂,必将导致朝局彻底崩溃,国将不国。
赵祯看着大殿之下,兖王派文官面带“忧愤”,邕王派武将眼神倨傲,韩琦等人面露焦急,中间派低头不语……心头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立,皇权,不说代表毁灭和破坏的军权,甚至就连在恶毒的舆论攻势前,竟也显得有些无力。
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赵祯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但那平静之下,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悲凉,终是无奈说道:“人事任命,乃为国之需,诸臣工既有异议,可具本细奏,容朕再思。至于市井流言,”赵祯顿了顿,几乎是一字一顿,“妄 议 天 家,混 淆 视 听 者,着 开 封 府 严 查,退朝。”
说罢,赵祯不等众臣反应,在内侍惊惶的“退朝——”声中,起身,拂袖而去。那背影,竟带着几分仓惶与落寞。
朝会虽散,风暴却未平息。邕王与兖王通过此番联手,成功地阻止了皇帝的人事布局,两王争夺储位的野心再也遮掩不住,已然成了朝野心照不宣的秘密。
夜深了,慈元殿寝宫,宫灯昏黄,映照着宋仁宗赵祯异常疲惫而阴郁的脸。他挥手斥退所有侍从,殿内只余他与曹皇后。白日朝堂上的刀光剑影、唇枪舌剑,此刻化为沉重的寂静,压得殿内的空气几乎凝滞。
赵祯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开口,而是径直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竟显得有些佝偻。良久,他才缓缓转身,声音沙哑低沉说道:“皇后,今日……朕一败涂地。”
曹皇后起身,为赵祯奉上一杯温热的参茶,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官家,非是败了,而是他们亮出了底牌,而我们……准备不足,应对失当。此刻,正需静思己过,厘清得失。”
赵祯闻言带着懊悔与愤怒说道:“是朕操之过急了!”赵祯猛地回身,眼中尽是悔恨,“朕只想着尽快为玉成铺路,扫清障碍,却忘了那两只豺狼早已盘踞朝堂多年,树大根深!朕的人事任命,意图太过明显,打草惊蛇,让他们嗅到了致命的危机,这才促成了他们本不可能的合作!”
赵祯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继续说道:“朕低估了他们的决心,也高估了朕对大局的掌控。”
赵祯深吸一口气,继续痛心说道:“他们竟敢散播朕‘获罪于天’的谣言,只怪朕未预先在士林舆论中埋下伏笔,引导风向,以致今日殿上,被那些小人以市井污言骤然发难,朕竟……竟无法当场驳斥,陷入如此被动之地!”
赵祯心神震荡,随后更是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说道:“朕对军中的掌控,竟如此薄弱!张韬,朕之殿前司统帅,竟敢在朝堂之上,公然以军心胁迫于朕!纵使他背后有邕王授意,焉敢如此?只怪朕往日,太过倚重这些武勋,却不知人心隔肚皮,未能真正将京畿兵权牢牢握于手中,方有今日之祸!”
曹皇后静静聆听,待皇帝情绪稍缓,才接口道:“官家自省深刻,臣妾深以为然。朝堂之事,官家自有雷霆手段,只是目前朝中局势微妙,若是玉成的身份被曝光,邕王与兖王怕是会对皇儿下手,皇儿那里还要加强护卫才是,另外这宫里宫外遍布眼线,你我怕是不能再常去澄园了。”
曹皇后说着隐隐有泪光划过,赵祯起身抱住皇后,安慰说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梓潼暂且忍耐,朕会尽快厘清内外,让我儿早日回宫的。”
天下间最为尊贵的这对夫妻,共过患难,无需过多的相互安慰,只有冷酷的自我批判和战略调整。失败的痛苦即将化为更清醒的认知和更隐蔽的行动计划。仁宗皇帝深知,未来的路会更加艰难,但他也必须走下去,为了江山社稷,也为了自己的血脉能够继承大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