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一块巨大的墨色绸缎,缓缓覆盖了长安城巍峨的轮廓。
朱雀大街两侧的坊市陆续关闭,喧嚣的市声渐渐沉寂,唯有巡夜金吾卫整齐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更添几分帝都夜的肃穆。
皇城承天门上的宿卫刚刚完成交接,巨大的宫门正在数十名力士的推动下,发出沉重而缓慢的“轧轧”声,准备彻底隔绝内外。
就在两扇厚重的城门即将合拢,仅剩一人缝隙之时,一阵急促得如同骤雨敲打瓦当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长安城的宁静。
马蹄声并非来自一骑,而是两骑并行,速度快得惊人,带着燎原的火势,直奔承天门而来。
“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
嘶哑而竭尽全力的呼喊声,伴随着雷鸣般的马蹄,清晰地穿透了暮色,撞在即将关闭的城门上,也撞在了守城将士的心头。
“停!”负责今夜城门启闭的校尉瞳孔一缩,猛地抬手,厉声喝止了正在合门的力士。
沉重的城门骤然停滞在那一道狭窄的缝隙处。
校尉侧耳倾听,脸上满是惊疑不定。
八百里加急非同小可,非军国大事不得动用,而且往往是单骑传递,今夜竟是两骑并行?
“你们听清楚没有?”校尉沉声问身边的副手和兵士。
一个年轻士兵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回道:“校尉,好像……好像是喊的八百里加急!声音很急!”
校尉不再犹豫,当机立断:“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
无论真假,无人敢冒拦截八百里加急的风险。
若耽误军情,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力士们再次发力,沉重的城门被重新推开一道足以让双骑通过的缝隙。
几乎是同一瞬间,两匹口吐白沫、汗出如浆、显然已奔跑到极限的骏马,如同两道离弦之箭,裹挟着风尘与一股难以言喻的急切,“嗖”地一声从门缝中窜了进来!
马蹄敲击在朱雀大街平整的石板上,溅起一溜火星,毫不停留地向着皇城深处疾驰而去。
直到此时,马上骑士那因为极度疲惫和激动而变调的声音,才断断续续地随着夜风飘入守城将士的耳中,虽不完整,却如惊雷炸响:
“大捷!大捷!秦王殿下于虎牢关生擒窦建德、于洛阳迫降王世充!旋师北进,剿灭高开道、徐元朗叛军……”
另一骑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带着同样的嘶哑与激昂:
“平阳公主殿下定河北、派长史秦怀谷奇袭漠北,攻破东突厥王庭!
雁门关外合围突厥主力,阵斩颉利可汗、突利可汗!东突厥……已亡!”
喊声在宽阔的御道上回荡,惊起了附近坊墙内栖息的寒鸦,也惊动了所有听闻此声的巡夜士卒与更夫。
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虽在夜间,其涟漪已不可遏制地开始扩散。
声音迅速远去,消失在宫殿的重重阴影之中,只留下守城将士们面面相觑,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两道捷报,一道来自中原,一道来自北疆,几乎同时抵达!
擒双王,灭突厥!这……这是何等旷古烁今的功业?!
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以惊人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扩散。
首先被惊动的是宫门值守的内侍,他们连滚爬爬地冲向太极宫。
已经卸下冠带,正准备安寝的唐皇李渊,被贴身宦官急促的脚步声和颤抖的禀报声惊起。
“陛下!陛下!八百里加急!双捷!双捷啊!”
李渊猛地从榻上坐起,睡意全无:“何事惊慌?哪里的捷报?”
“是……是两份!秦王殿下虎牢关大捷,擒窦建德、王世充!
平阳公主殿下北疆大捷,破突厥王庭,斩颉利、突利,灭东突厥!”
即便是李渊,听闻此言,也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涌起潮红,那是极度兴奋与震惊交织的表现。
他猛地站起身,在殿内急促地踱了两步,随即厉声下令:“速召裴监!立刻!马上!”
裴寂,这位他最信任的谋臣,必须在第一时间知晓此事。
与此同时,东宫显德殿与秦王府,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接到了消息。
东宫之内,太子李建成闻报,手中的书卷“啪”地一声掉落在地,脸色在烛光下变幻不定,良久,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
而秦王府中,虽已是深夜,却瞬间灯火通明,留守的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迅速聚拢,人人脸上洋溢着激动与自豪,但眼神深处,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太极宫两仪殿内,烛火高燃。
李渊已穿戴整齐,端坐于御案之后,裴寂匆匆赶来,袍服甚至有些凌乱,显然也是从睡梦中被唤起。
“玄真,你都知道了?”李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两份捷报的抄件推到他面前。
裴寂快速浏览,纵然他老成持重,此刻也不禁动容,花白的胡须微微抖动:
“陛下!此乃天佑大唐,陛下洪福齐天!
秦王殿下经略中原,一战定鼎,功高盖世!
平阳公主殿下扫荡北虏,永绝边患,更是……更是旷世奇功啊!”
他刻意将“功高盖世”与“旷世奇功”并提,目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渊的神色。
李渊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帝王特有的思虑。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缓缓道:“是啊,功高盖世……二郎此番,可谓如日中天。
中原已定,洛阳克复,天下民心、士林清议,尽归其手。
如今又添此不世之功……”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重了几分。
裴寂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李渊的担忧所在。
太子李建成虽然名分早定,但在军功、威望和人才班底上,早已与秦王李世民拉开了巨大的差距。
此前东宫还能凭借正统名分和部分关陇贵族的支持勉力维持平衡。
但经此一战,秦王之势,恐怕已难以单纯依靠名分来遏制。
东宫掌握的直属兵力本就不多,如今在秦王这滔天功勋面前,更显得苍白无力。
裴寂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陛下所虑极是。
秦王殿下功勋卓着,赏无可赏,封无可封,此非国家之福,亦非秦王之福。”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为今之计,唯有……扶持第三方势力,以作制衡。”
“第三方?”李渊目光一凝。
“正是。”裴寂的声音更低了,“平阳公主殿下此番北疆之功,丝毫不逊于秦王虎牢之战,甚至犹有过之!
破王庭,斩双汗,灭一国,此等功业,足以彪炳史册。
而且,公主殿下乃陛下嫡女,身份尊贵,与秦王乃一母同胞的兄妹,由她来分薄部分兵权与声望,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既能彰显陛下对子女一视同仁,不掩其功,又能……”他意味深长地停住了。
又能有效地牵制秦王,避免其权势过度膨胀,威胁东宫地位。
这句话,裴寂没有明说,但李渊已然心领神会。
殿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李渊的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明暗不定。
利用女儿来制衡儿子,这并非他愿见,但作为帝王,维护朝局平衡,确保权力顺利交接,有时不得不行此无奈之举。
良久,李渊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玄真之言,老成谋国。
就这么办吧。明日早朝,宣示捷报,普天同庆。同时……”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坚决:“派出使者,一路赴洛阳,宣朕旨意,令秦王妥善安排中原善后事宜后,即刻班师回朝!
另一路,赴雁门关,令平阳公主及其长史秦怀谷,一同回长安叙功!”
“陛下圣明!”裴寂躬身领命,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扶持平阳公主,是目前看来最稳妥,也最能被各方接受的制衡之策。
至于那位在捷报中与平阳公主并列,被称为“半月定河北”、“率八千铁骑破王庭”的神秘长史秦怀谷。
裴寂心中也升起了一丝好奇与警惕,此人,恐怕也是此局中的一个关键变数。
次日,天光微亮,太极殿钟鼓齐鸣,常朝伊始。
满朝文武皆已得知消息,人人脸上洋溢着兴奋与激动,殿内气氛热烈非凡。
李渊高踞御座之上,接受了百官的朝贺与赞美。
在宣布了普天同庆、犒赏三军的旨意后,他面色肃然,下达了两道至关重要的命令:
“着派黄门侍郎陈叔达为使,携朕手谕,即刻前往洛阳,宣谕秦王:中原已定,劳苦功高,着即班师回朝,朕当亲率百官,出城相迎!”
“着派中书舍人颜师古为使,携朕旌节,即刻前往雁门关,宣谕平阳公主及长史秦怀谷:北疆大捷,功在千秋,着即交接军务,速速回长安叙功,不得有误!”
两位重臣出列领旨。旨意清晰,目的明确。
一场围绕巨大军功而产生的、新的朝堂博弈,随着这两道使命的派出,正式拉开了序幕。
长安城在明面的欢庆之下,暗地里,各方势力已然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位置,计算着未来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