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站在街心,阳光照在脸上,暖的。人群散了,脚步声远了,只有风卷着纸花翻进水洼的声音。
他低头看着那朵湿透的花,浮在水面,倒影晃着。刚才那些话还在耳边——“英雄”“救命恩人”“天师”。有人跪下磕头,有孩子喊他名字,还有老太太塞给他布袜子。
他没觉得高兴,只觉得沉。
脚底下这条路,还是昨天那条土路,可走起来不一样了。每一步都像踩在别人的目光里,压得肩头发酸。他抬手摸了摸桃木剑的穗子,空的。那朵纸花已经不在了。
他转身往医馆走。
推开院门时,九叔正坐在堂前小凳上,手里拿着块布,慢条腾腾地擦剑。动作很熟,一下一下,像是每天都在做。桌上摆着茶壶,冒着热气,旁边是一叠符纸,整整齐齐。
林青停下脚步,站在门口。
九叔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继续擦剑。
这一幕让林青心里松了一下。至少这里没变。师父还在,规矩还在,日子还能过下去。
他走进去,把背包放在墙角,拿起扫帚开始扫地。动作和以前一样,从门口扫到台阶下,碎叶、尘土、几片枯草,全都归成一堆。
扫到一半,他停了下来。
“师父。”他声音有点哑,“我……真的做对了吗?”
九叔手上的动作慢了半拍,但没停。
过了几秒,他才开口:“你若做错了,这镇子早塌了。”
林青愣住。
九叔这时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不重,也不轻,就那么平平地看着。
然后他站起身,把桃木剑递过来。
“今日起,若我不在,你可持此剑代行镇邪之责。”
林青伸出手,双手接过。剑还在鞘里,没出锋,但他感觉到了分量。不是铁的重,是别的东西压在手上。
他低头看着剑柄,手指一根根收紧。
九叔没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一拍不重,却让他身子震了一下。
“我不是赞你术法精进。”九叔说,“是赞你心没歪。”
林青抬起头。
“能扛事,不怕死,更难得的是——不贪名。”
这句话落下,院子里安静了几秒。
林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想起昨晚那个陶瓮封印时,自己站在阵中,手抖得厉害。不是怕,是累。可还是把符贴了上去。他也记得小红的父亲魂魄钻进去那一刻,轻轻叫了一声“爹”。
他不是为了听谁喊他英雄才去做的。
他就是觉得,该做。
现在有人把他当救星,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我不想让人拜我。”他说,“怕有一天撑不住。”
九叔端起茶杯,吹了口气,喝了一口。
“没人要你永远撑着。”他说,“但你要记住,百姓拜的不是你这个人,是正道二字。”
林青怔住。
“只要你不倒,正道就不灭。”
这话像一块石头,落进心里,沉到底。
他站了很久,直到手里的剑不再发烫,呼吸也稳了下来。
最后,他转身走到墙边,把桃木剑挂回原位。动作很轻,也很认真。以前挂剑只是收好,现在不一样了,像是在放一件不能丢的东西。
他重新拿起扫帚,继续扫地。
扫完院子,他又去整理药柜。把昨夜用剩的朱砂、黄纸、香灰一一归位。符纸重新裁好,叠成方块,放进木匣。每一笔画过的符,他都仔细检查有没有裂痕或污渍。
九叔坐在堂前喝茶,偶尔看他一眼。
太阳慢慢偏西,光从屋檐移到门槛,再移到地上那堆扫净的落叶上。
林青坐在案前,翻开一本旧书。封面写着《太乙驱邪录》,页角卷了,字迹有些模糊。他一页页看过去,看得慢,但很专心。
窗外传来几声小孩笑闹,远处有狗叫,还有谁家在剁菜。
生活回来了。
他翻到中间一页,讲的是“独行镇煞”的规矩:一人持符入阵,需心无杂念,身后不留退路。下面批注一行小字,是九叔的笔迹——“非不得已,勿行此法。”
林青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他知道昨夜他做了什么。血池崩解,邪首伏法,全镇安眠。他不是躲在后面的那个学徒了,他是第一个冲进去的人。
有人信他,不是因为他是九叔的徒弟,是因为他敢往前站。
可这份信,太重了。
他合上书,抬头看向门外。天快黑了,巷口有炊烟升起,一缕一缕飘向天空。
“师父。”他又开口,“以后……我会经常一个人上吗?”
九叔放下茶杯,看了他一眼。
“会。”他说,“而且越来越难。”
林青没动。
“那你呢?”
“我老了。”九叔说,“腿不如从前利索,反应也慢了半拍。你能接住,我就放心。”
林青低下头,手指摩挲着书页边缘。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师父不是在夸他,是在交班。
这不是一句“你做得好”那么简单,这是把责任 handed over 了。以后风吹草动,有人找道士,不会再问“九叔在不在”,而是问“林道长在吗”。
他还没准备好被人这样称呼。
但他知道,他已经没有选择。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那朵湿透的纸花被他夹在窗缝里晾着,现在干了一半,花瓣皱了,颜色也没了,可还连着茎。
他没扔。
晚上,他煮了碗面,加了个蛋。吃完后洗了碗,把灶台擦干净。回来时看见九叔已经走了,堂前灯还亮着,茶杯留在桌上,底下压着一张纸。
他拿起来看。
上面写着三个字:
“别怕捧。”
没头没尾,但林青懂了。
有些人怕没人信他,有些人怕被人捧太高。他怕的是,一旦跌下来,底下全是等着他失败的人。
可师父说,别怕捧。
只要你做的事对得起良心,站得直,哪怕被人抬到天上,也不会摔死。
他把纸条折好,放进怀里。
坐回桌前,继续看书。
外面天全黑了,医馆里只有一盏油灯亮着。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不像小时候那样缩着,而是挺直的,肩膀宽了,头也抬着。
他翻到下一页,开始抄写一段咒文。笔尖落在黄纸上,沙沙作响。
写到一半,院门传来轻微响动。
有人在外面站着。
林青停下笔,抬头看向门口。
门没开,但门缝底下,慢慢滑进来一张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