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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强仓惶出逃,数十里的急行军已让他身心俱疲,正当车马行至一片幽深密林前,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忽听林中树影晃动,随即从浓密松林中跃出五六十人,将前路牢牢拦住。

为首一员老将,年约五旬,银面黑须,身穿箭袖战袍,扎巾束带,跨下一匹白马,背后横挂一柄宽背大刀。他两侧各有一员中年武将,手执银枪,目光如电,杀气逼人。

王强勒马止步,扫了一眼来人,心头一沉。对方所穿军服是正宗的大宋官军装束,不似草寇,但拦路架势却来势汹汹。他不敢轻举妄动,策马几步向前,强作镇定拱手:“这位老将军,咱们从京城出来,正欲前往边关祭祖,不知大人拦车所为何事?莫非,是要……收点买路钱?”

此言一出,左侧那员年轻武将眉头一皱,冷声叱道:“胡说八道!眼前这位是檀州总兵左国忠!尔等来历不明,敢如此妄言?”

王强心中一凛:檀州总兵左国忠?这人是朝中列名清官,也是赵桓信任的边地干臣。怎会如此巧,在这荒郊野岭撞个正着?不过我连夜出逃,马不停蹄,一路秘行,朝中便是有人追查,也不该来得如此之快……他心思电转,面上却浮出笑意:“果然是左大人,久仰大名!”

左国忠面色不动,抱拳还礼:“阁下是?”

“在下王强,兵部司马。”他掏出早备好的假诏书,递了过去,“奉圣上密旨,回乡省亲兼祭祖,左大人可过目。”

左国忠听得此名,心中一震兵部司马王强?不就是皇上御前心腹、杨景的结义兄长?他定了定神,接过诏书,翻看片刻,果然是宫中格式无误。虽觉蹊跷,却也不敢轻易得罪,当即翻身下马,郑重行礼:“原来是王大人,卑职不识尊颜,拦驾有罪。”

回身招呼两位年轻武将道:“这是我的两个犬子,左立、左福。方才言语冒犯,还望大人见谅。”

王强摆手道:“边境戒严,理应如此,不妨事。”他目光一扫,换了语气随口问道:“左大人,贵部父子齐出,是为巡视么?”

“非也。”左国忠拱手回话,“近来此地盗匪活动频繁,小将每日带兵巡林,以防不测。适才有军士来报,有车马队伍通过,恐是强人所劫,故出此拦。”

王强点头赞许:“左大人忠于职守,令人敬佩。不过我等确有要务在身,恐耽误行程,就此告辞。”

左国忠略一迟疑,出言挽留:“王大人日夜兼程,何不先至檀州城稍事歇息,明日再行?”

“不敢叨扰。”王强婉拒,语气虽和,却断然,“檀州已过,再折返徒劳;况且天光尚早,我等还赶得上。”

左国忠却皱起了眉头这王强言辞之间虽无破绽,但神色焦躁,车马破旧,仆妇狼狈,明显不像堂堂兵部重臣出行该有的气派。再一细想,若是回乡省亲,何需深夜走僻路绕道?再望那几辆车,篷严帷密,其中两辆竟带轿底机关,更添诡异……

左国忠不动声色:“此地荒僻,山贼甚多,万一惊扰内眷,岂非不便?不如至前方胡家铺村中借宿一宵。”

王强眼神微闪:再推辞恐有疑心,加之仆役疲惫,确实需要暂避风头。他轻咳一声:“也好。左右也是借宿片刻,明日再行。”

左国忠微微一笑,旋即回头下令:“左立,你先带十人至胡家铺打点驿舍,伺候王大人。”

“得令!”左立带人飞马先行。

王强也不敢露出焦急,只得强作镇定,微笑致意:“有劳将军了。”

两边人马缓缓分开,一方是披风斗篷、重车缓行的出逃贼臣,一方是持枪佩刀、暗藏机心的边地猛将。

王强催动车马,一路奔至胡家铺村口,已是华灯初上,暮色四合。寒风中,村庄的炊烟与灯火混杂着稻草的味道,飘散在夜色里。

左立已候在村头,迎上前来拱手道:“王大人,村店已安排妥当,请随我入内。”前方掌柜和两个伙计提着灯笼迎了出来,点头哈腰,神色恭敬。

左立介绍道:“这是店东胡掌柜,久在地方,为人可靠。”王强一眼看去:胡掌柜年约六旬,身形干瘦精干,一双老眼滴溜乱转,像是能看穿人心。他点头寒暄,随口问道:“你这店里共有几间房?”

“回大人话上房五间,东西配房各三间,门房四间。”

“可有住客?”

“听说您要来,小人已提前将住客安置至村民家中,店里已清空。”

“伙计几人?”

“两个跑堂,一个厨子,都是家中亲戚,没有外人。”

王强仍不放心,命车辆在外停等,自己领人进店巡查一遍,从大堂到配房,逐间查看,果然无异。只是他无意中走到一处偏僻角门,发现后院竟还有几间屋舍。他目光一凝,问道:“后院谁住?”

胡掌柜低头回答:“小人的家眷,都是些女人小孩。”

“有没有外人?”

“绝无!”

“记住,后院不得来前院,更不可私留外客。”

“是是是!”

王强这才点头,让车轿进院,并吩咐手下将车马安置好,命亲信守门警戒,不得松懈。他一家入住上房,仆从兵丁各居配房,五辆车停在院中,静夜寒风吹过,帷幕鼓动,像是暗中有眼在窥探。

王月茹性格多疑,亲自绕车查看一圈,确认寇准与杨景还在轿内昏睡未醒,方才回屋。王强见她神情紧张,便心知肚明,命人传话让左立回府休息。左立再三告辞,才带兵离去。

不多时,厨房已传来阵阵香气,酒菜齐备,家人围坐桌前。王强本不许饮酒,然王志林早已眼巴巴望着桌上热酒,口水都快滴在碗里了,嘟囔道:“爹,这一天跑得浑身透寒,吃口热酒暖暖身子不为过吧?”

王强皱眉,刚想训斥,却终究挥了下手:“少喝。”

众人闻言大喜,顿时气氛活跃,觥筹交错,杯盘叮当。一时之间,欢声笑语传遍屋内。

而那些住在东西配房的家丁,也闻到了酒肉香气,馋虫大动,偷偷向胡掌柜打探:“可有酒肉剩点?”

胡掌柜嘴角一笑,悄悄给他们送去几盘剩菜,又斟来两壶烈酒。一时间,配房里也热闹起来。

唯独在院外看守轿车的老邱与大下巴两人,冷得直打哆嗦,手脚都冻僵了。他们背靠着轿子坐在地上,眺望着灯火通明的上房。

“哎,老邱。”大下巴咬牙道,“屋里吃得热火朝天,咱们这连口汤都没得喝,像个孙子。”

“忍着点儿,一会就好了。”老邱答得有些虚。

“我真想一脚踹开门,抢俩鸡腿吃。”

“闭嘴!”

就在这时,胡掌柜端着酒菜走来,笑呵呵地说:“两位好汉,怎么还在外头冻着?都怪小老儿照应不周,这是给你们的,趁热。”

大下巴感动得差点哭出来:“胡掌柜你是好人呐,将来要是咱们发达了,一定给你带酒带肉。”

“借你吉言。”胡掌柜笑着放下托盘,转身离去。

这俩人也不客气,抓起酒壶就是一通猛灌,一壶酒很快见底。胡掌柜又提来第二壶,大下巴喝得兴起,话也多了:“你知道咱们去哪儿吗?”

“到边关呗。”老邱打马虎眼。

“得了吧。”大下巴一拍大腿,凑近胡掌柜耳边悄声道,“实话告诉你,我们不是去边关,是去幽州。”

胡掌柜听罢,一惊,脸色微变:“幽州?那可是辽国地界,哪是你们能进的地方?”

“你懂个啥。”大下巴喝得脸红脖子粗,“幽州那边……有大事。”

老邱赶忙扯他衣袖:“少废话!再胡说八道,我就告诉王司马去!”

“嘿嘿,我可没说啥机密,你别紧张。”大下巴哈哈一笑,却露出一口油亮牙齿。

胡掌柜听得心里发凉,眼中掠过一丝警觉,拱手笑道:“好酒慢饮,小心伤胃。小人这就告退。”转身时,眼神冷了几分。

夜已深,胡家铺寒气渐重,冷风夹着夜露从窗缝中灌入屋内。王家下人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就在这时,姓邱的出门方便,胡掌柜凑近大下巴,低声招呼:“天凉了,你进屋暖暖身子吧。”

“不能离开,”大下巴摇头,嘴里呵出一股白气,“万一丢了东西,可不是小事。”

胡掌柜神情不改,语气却透着试探:“你放心,我这地方清静安全,夜里你放颗夜明珠都没人动。再说了,这年头人多命贱,哪有啥值钱的?”

大下巴嘿嘿一笑,语气一转:“别人不值钱,咱这不一样,车里藏着的,是能换万里河山的宝贝。”

胡掌柜眼神一闪,故作随意地问:“什么东西这么金贵?”

大下巴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里头是人。”

“人?”胡掌柜皱眉,“三条腿的金烧难找,两条腿的活人大街上都是,有什么稀罕?”

“嘿嘿,人和人能一样吗?”大下巴一脸得意,“你扔到街上都没人拣,但这车里的人,万两黄金都换不来。”

“到底是谁?”胡掌柜声音更低。

大下巴眼中闪过一丝酒意未退的狂热,贴耳低语:“是杨六”他话音未落,姓邱的从外边回来,大下巴立刻闭嘴不言。

但胡掌柜心中一震:杨六?杨郡马?莫非是三关大帅杨景?!他强压激动,脸上却不露声色,低头匆匆退出院门。

院外,夜色如墨,寒风凛冽。胡掌柜快步穿过村道,直奔村外树林。

此时的左国忠,正悄悄埋伏在村边。他从一开始就对王强起了疑心,派左立打店是假,自己绕道潜伏是真。胡掌柜悄然靠近,低声将刚才套出的消息一五一十禀报。

左国忠听完神色一变,压低声音吩咐:“立福,王强勾结北虏,此事非小。若那人真是杨景,便不能让他们逃出大宋一步!”

左立沉声道:“爹,等不及了,咱先诈他一诈!”

“传令!全副武装,点火把,围村!”

霎时间,火光乍现,檀州兵卒披甲执戈、肃杀而动。左国忠父子三人身披战袍,跨上战马,火速包围了胡家店。

“呯呯呯”大门被拍得震天响。

“反叛王强,速放杨景!”左国忠高声厉喝。

这一嗓子惊破夜寂,胡家店里瞬间沸腾。王强刚刚举箸未饮,院中看守轿车的家人就跌跌撞撞冲进门来:“不好啦!外头官兵把店围了!”

王强脸色大变,酒盏啪地一声摔落。他瞬间清醒,喝令:“备马、提兵刃!”

众家奴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吓傻了,几个跌倒在地,一个钻进桌底,还有几个酒意未退,如木雕泥塑般发愣。

王志林火了:“你们是死人吗?!快滚出去,守住车辆!”

恶奴们这才慌乱应命,拎着兵器跌撞着冲出配房。王强带着宝剑,王月茹带刀而出,十余名心腹护卫紧随其后,从偏门杀出。

夜风呼啸,火光映面,王强骑马跃出大门,眼见围住店门的并非京营重兵,而是左国忠父子三人,心头稍安,脸上反露笑意:“原来是左总兵,三更半夜,吓我一跳。”

左国忠冷哼:“王强,你私自押解杨景北送,还敢装蒜?识相的,把人交出来!”

王强冷笑:“哼,杨景确实在我手中。但你能奈我何?左国忠,你若知进退,随我北上,富贵荣华少不了你一份;若不识相,休怪我剑下无情。”

左国忠大怒:“休得胡言!你若不交人,我便拿你狗头祭旗!”

话音未落,左立手中银枪一挺,怒喝一声:“爹,我来杀他!”言罢催马而出,枪尖直指王强胸口。

王强见状,拨马闪避,装作退让逃命,实则引敌深入。左立一味莽撞,策马紧追,不料王强冷不丁勒马回旋,一脚踹在马腹,坐骑猛地侧身。

王强方才不打自败,实为一记阴招。他趁两马交错之际,骤然抽出肋下宝剑,冷不防反手一剑直劈左立后脑。左立躲避不及,身体前倾,两脚甩锤,几乎滚鞍落马。就在他身形侧歪之际,王强的剑光已至,“哧”地一下斜斜砍入肩背,血如泉涌,左立惨叫着摔落马下。军兵惊慌赶来,见他后背伤口足有尺余,顿时面色大变。

左国忠心头大乱,焦急指挥士兵包扎伤口,眼中满是愤怒与悲恸。王强却掀起战袍,露出一丝冷笑,阴鸷地道:“左国忠,我这一剑没取你儿子性命,算你们命大。现在,跟我走,还能落得个富贵。”

“反贼!”左国忠怒不可遏,“我与你势不两立!”

“爹!让我来。”一旁的左福拔枪上马,催动战骑便冲了上去。

王强还未回击,王月茹已扬刀而出,挡在父亲之前,手中绣绒刀寒光四射,劈向左福。二人瞬间交上手,刀枪交击,火星四溅。

虽是女流,王月茹却武艺精湛,出手狠辣,刀风凌厉如电。左福虽也自幼习武,但多为书卷中磨练,缺乏实战,此刻已被逼得连连后退,只能勉强招架。

两人缠斗数十招,王月茹忽地虚晃一刀,左福以为她重心转移,忙挺枪上挑。不料她身形一旋,绣刀疾转,如闪电斩向腰腹,“哧”地一声,刀光一闪,左福惨叫倒地,鲜血淌出半丈,已然气绝。

左国忠目睹次子殒命,心头炸雷轰响,鬓发怒张,仰天悲吼:“儿啊!为父与你同归于尽!”他猛然抽刀,老当益壮,一刀直劈王月茹。

王月茹不敢轻敌,挥刀相迎。两人一老一少,一柔一刚,刀光交织,战得难分难解。王强见状急了,大喊:“女儿,用不着缠他太久,咱二人联手,速速解决,趁夜未尽脱身!”

他从家人手中夺过一杆铁枪,策马杀来。王氏父女合击,左国忠顿感压力倍增。他拼命招架,头盔被枪尖擦中,“哧楞”一声裂开,头发披散,狼狈不堪。王月茹乘隙砍来,被他堪堪躲过,但已伤痕累累、气喘吁吁。

他被围困于二人合击之下,前挡王月茹之刀,后避王强之枪,双手酸麻、额角冷汗涔涔。四周五十军卒皆惊呆在侧,竟无一人敢上前救援。

左国忠眼见大势已去,心如死灰。他苦笑一声,仰天长叹:“罢了……老夫命休矣!可惜……杨郡马仍在贼手,天命如此么?圣上可知?满朝文武,可有人知?”

他正悲愤欲绝,忽听得店房一阵混乱,紧接着,一匹青鬃战马自黑暗中踏月而出,马背上坐着一位女将,只见她:

身高如松,肤色黝黑,双目如铜铃,眉浓似墨,鼻梁高挺,唇阔齿齐,身披鳞甲,腰悬八挂,右手擎着一口门板大小的大刀,怒气冲霄,喝道:

“老贼王强!休得逞凶,姑奶奶王兰英来取你性命!”

王强闻声,心神巨震。王月茹亦是脸色微变。

来的这员女将,是王怀的女儿,人称“六刀”王兰英。她翻身落马时,盔甲上还带着一路风尘,眉眼锋利,却藏着别人看不出的疲惫与心乱。

两年前,她曾替边关挡下韩昌大军,那一战血雨腥风,她几乎把命丢在疆场,却没换来杨景一句好话。那之后,两人婚事悬着不动,两家多年不通信,她自己心里也觉得这桩亲事像漂在风里的纸灯,亮也亮不稳,灭也灭不得。

正巧这时,西岐州金木耳造反。王兰英一时赌气,主动讨令去平叛,还要了两千兵。出征那日她铠甲生光,看似意气风发,可离开边关越远,她心里越空。

夜里行军时,她常坐在营火旁沉默。火光映着她的脸,让那层倔强显得更孤单。

她反复想着同一个问题:

杨景若已成家立室,我回家怎么跟娘交代?

若他真心不愿娶我,两家的婚约……打碎、还是按着头走下去?

她越想越乱,又不能与任何人说。

更让她心慌的,是手底下那两千兵马。看似人多势众,但缺少能征善战的主将,她一介女将独撑全局真要打起来,不是以命搏敌,而是拿这些军卒去填别人的刀口。

她越想越压抑,压着压着,连呼吸都觉得沉。

终于,在一个风声沉闷的午后,她叫军兵暂歇,自个儿沿小路走向林子深处。

林中潮气重,树叶铺在地上,被她踩得微微下陷,脚步声轻得像被泥土吞掉。越往里走,阳光越稀薄,树影交错成碎裂的黑纹。

她停在一株老槐树下。

粗枝横生,像生来就用来挂人的。风吹树枝,发出低沉的摩擦声,像在催她动手。

王兰英盯着那声音发怔。

她从怀里取出绳子,动作并不剧烈,但指尖明显在抖。她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可她清楚:此番出征若败,不止赔上自己的命,还害几百军卒陪葬。若胜……又能如何?回到边关,杨景可能只会远远看她一眼,连一句温话都不给。

她低声喃喃,像是在跟远处的娘道别:

“娘……女儿没本事。”

绳套被她缓缓举起,树影在地面晃动,像一圈黯淡的锁扣。她深吸一口气,刚要将绳套套过树叉

“姑娘且慢。”

一个声音忽然从林中传来,不高不低,却像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王兰英握紧刀柄,猛地回头:“谁?”

树影间走出一名灰衣女子,步子稳,气息沉。乍一看约莫五十上下,可真正静下心看,会觉得她的眼神与面容,比实际年龄淡得更从容。

来人正是刘云侠,岳山修行的道姑,刚刚云游五台山归来。

林中的风忽紧忽缓,吹得落叶在脚边滚动。王兰英的手刚从绳套上放下来,胸口起伏仍未平稳。刘云侠察觉她心绪未定,立刻上前轻声劝慰:“姑娘,刀口上拼命你不怕,却偏偏要在这种地方寻死,可见心里委屈得厉害。”

两人互通名姓后,王兰英像憋了太久的人,一开口便难以止住。她说自己的婚约、说当年退韩昌之后的冷淡、说自己在两千军卒前必须硬撑的压力,也说她怕连累众人却无力一战的惶恐。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哑得像砂砾:“我不是不想活……是没路可走。”

林子静了片刻,只有风掠过树冠的沙声。

刘云侠端详着她,眼神不再只是同情,更多的是心疼与理解:“王姑娘,你有本事、有名望、有军心,为何偏要走绝路?你若能平定西岐州,不仅救得一方百姓,也能在朝廷立下一大功劳。将来杨将军回心转意,你们的事,也不是没有转圜的地方。”

王兰英苦笑:“我这辈子不想再见他。”

这句话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倔强,却藏着深深的伤。

她抬头看着粗枝上的绳套,声线空落:“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我?但两千人怎能赢金木耳?若败,我带的是活生生的人命。我一死,军心可散,他们还能活。”

刘云侠缓慢摇头:“若你不死,我可以助你。”

王兰英怔住:“你?”

刘云侠神色坦然:“我不善刀枪,但懂兵法谋略。对《三略》《六韬》略有熟习。比不上姜尚、孔明,但做你的军师,足够了。若姑娘不嫌弃,我愿随你同去。”

王兰英望着她,第一次从迷惘中看到一线光。她双膝一软,几乎想上前抱住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救命人。

她吸了口气,郑重道:“是我王兰英的荣幸。”

两人当即在林中古树下结为干姐妹,一个爽朗刚烈,一个稳重睿智。随后她们带兵直奔西岐州,一路纪律严明,军纪如山,秋毫无犯。原已对官兵心生怨恨的百姓,第一次觉得这些军马不像压迫,而像保护。

西岐州战事惨烈。金木耳盘踞多年,手下猛将如云,地势又险。前后一年多的拼杀,王兰英几乎每天都在血里滚一遍。

日头烧得盔甲烫手,她仍坐在马背上,一刀劈翻冲来的敌兵;雨夜泥地滑成泥沼,她仍拖着疲惫的身子指挥军卒布阵;即便受伤,她也只是草草包扎,转头又冲入最前线。

刘云侠则在她背后,调兵遣将、设伏布迷,以少胜多。白昼时分析敌军粮道,夜里又点灯研判地形。她是静水,王兰英是烈火,两者相加,竟硬生生把金木耳的势力打碎。

金木耳四大天罡、八员猛将,全部折损;金木耳本人也被逼得节节败退,最后被迫交出降书,狼狈逃离西岐州。

当王兰英骑马踏入州城那天,街道挤满了百姓。有人哭,有人跪,有人把刚烤好的馍塞进士兵怀里,有人举着孩子高喊“活命恩人”。

王兰英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心里反倒酸得厉害。

她本想班师回朝,却被百姓层层围住,哭着跪求她留下:“若姑娘一走,金木耳卷土重来,我们谁也活不成了啊!”

王兰英心里一软,最终还是写折子入京,留守西岐州。

八王在前敌代皇下旨,封她为“西岐州指挥使兼统制”,朝廷随后又来圣旨,封她为“西岐州总兵”,刘云侠为“副总兵”。军心大振,百姓亦纷纷取兵,愿意吃粮当兵,只求能守住这片来之不易的安稳土地。

然而,西岐州多年战乱,加上天灾,百姓穷困至极。官府前任积下的苛税压得人喘不过气。刘云侠察看民情后,提笔写下安民榜:

农夫可回乡耕种,官府借粮借种,两年不征地租。

商贩做买卖,不许豪夺盘剥,一年不收税。

榜文一贴,百姓像忽然从泥沼里爬出第一口气。短短两年,田地重新长出庄稼,市集重新热闹,甚至其他州县的人也迁来西岐重建生活。

老百姓富了,可王兰英却穷了。

练兵要粮草、要马料、要军备。西岐州免税,朝廷见她“不纳皇粮”,干脆断了拨银,还屡次派人来催款。

粮仓越空越心慌,军兵的口粮都成问题,换季连衣甲都没有。军中怨声渐起,王兰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火气大得连夜里梦见都在骂人。

她坐在营帐里,看着几乎见底的粮袋,烦躁得骨头都疼:“这叫我怎么守城!”

刘云侠沉思许久,终于给出一计:“既然朝廷不养你,那你何不……自立?”

王兰英一怔,随即眼睛一亮:“自收自吃,不求人?”

刘云侠点头:“你守得住百姓,百姓愿为你战。你不扰民,朝廷也不敢轻动。”

王兰英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狠狠拍了下大腿:“好主意!”

就这样,西岐州大旗重新升起,一面大刀旗在州城之巅猎猎作响。周围州郡闻风皆避,没人敢招惹这位六刀娘子。

皇上远在京城得知此事,气得几日不想上朝,却终究无可奈何,根本腾不出兵力来讨伐边关连年战事,内忧外患,朝廷顾此失彼;况且西岐州不扰邻里、不为祸乡民,只是不肯上缴皇粮。

忽一日,西岐州官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家将满身尘土,递上一封火急家书。王兰英展开一看,脸色一沉母亲重病卧床,命悬一线,弟弟王兰贵急盼她归家一见。

她眉心紧锁,沉默良久。刘云侠站在旁边,瞧出她眼中不安:“贤妹,如今局势虽稳,但你母病在床,不能不见。路上有我陪着,出了事也好应对。”

王兰英点头:“走吧,不声张,官中一人也不许知情。”

夜风卷起山道尘土,二人快马轻装,不带随从,疾行至中途,夜色已沉,只得在胡家店投宿。掌柜的正在替王强一行打点房间,强硬驱客,其他客人皆已离去,唯王兰英不肯挪窝。

“我是先来的,凭什么给他让?”她一身便甲,神色冷冽,“他们怕他,我不怕。有事,让他自己来见我。”

刘云侠略皱眉:“贤妹,你我身份不便张扬,既是女子,又无随从,夜宿不稳,莫起枝节。”言毕,她转向掌柜:“我们不争,你另给间僻静的后房就行。”

掌柜将二人安排至后院厢房,对面便是他家中女眷住处。夜风渐紧,屋外万籁俱寂,唯听犬吠时断时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院前喊杀之声四起,马嘶兵吼,混乱沸腾。王兰英倏然起身,搭衣提刀,眉头一拧:“出事了。”

刘云侠拦住她:“我先去。”

片刻后归来,脸色凝重:“王强带人劫店,杨景被俘,左国忠力战而危,两子一死一伤。你可真要袖手旁观?”

王兰英冷冷道:“杨景薄情寡义,自食其果。”

刘云侠缓声劝道:“你四十岁了,还像个赌气的孩子。论私情,他是你未婚夫;论军律,你是朝廷封将,他是三关元帅。你现在是西岐王,便更该顾全大局。”

“我不认天朝,他不是我主。”

“你自立为王,不为称帝称霸,只为不被朝中奸佞驱使,不让百姓再陷泥潭。若杨景死,边关失守,韩昌犯境,数万百姓命如草芥。你能担这因果?”

王兰英沉默了,指尖缓缓抚过刀鞘,眼神在烛光下隐隐泛冷。片刻,她低声咬道:“我出马,只为你刘云侠,也为左国忠。至于杨景他生死与我无关。”

刘云侠凝视她片刻,剑已出鞘,神色一凛:“无论你是为了谁,此刻都别迟疑。你若肯出刀,便是深明大义,便是我敬重的王兰英。”

说罢,推门而出。

姐俩牵马出后院,正值王强爪牙在外守卫,两女骑冲出,寒光如电,王兰英一刀削翻一人,刀锋未收,又是一刀斩落另一人肩头。王志林、王志凤闻讯赶来,刘云侠不退反进,剑花飞舞,左右划闪,逼得二人连连败退。

王兰英跃马至前院,此时正见左国忠一人独战王强父女,血迹染甲,步履已显踉跄。她一声怒喝,声震夜幕。

王强正沉浸于即将得手的欣喜,冷不防听得这般喝声,顿觉心惊,一回头,只见一名身披黑甲、骑术如风的女将飞驰而至,大刀横胸,寒气逼人。

王月茹横刀挡在身前,厉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多管闲事,横插一手?”

夜风卷动战火,灯影摇曳中,只见来人跨马而立,披风猎猎,大刀如门扇般横在身前,寒光四射。那女将沉声冷道:“你是王强的女儿?”

王月茹冷笑:“不错!”

“左国忠之子,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又如何?”

那女将眼神一冷,语气如铁:“禽兽不如,好一个狼心狗肺的孽种!给你爹抵命罢了!”

话音未落,大刀已骤然劈出。刀势如山倒江翻,破空之声轰然而至,气浪震荡,直压得王月茹气血翻涌、手腕发麻。她仓皇挥动绣绒刀迎击,只听“铛!”地一声巨响,火星四溅,刀身一震,那柄绣绒刀竟脱手飞出,跌落在数丈之外!

王月茹脸色骤变,踉跄着连退几步,胸口剧烈起伏,目光骇然地盯着眼前这个陌生却杀气凛然的女将。她再不敢逞强,猛然一声惊叫,扭身就逃,裙袍翻飞,惊慌失措。

“休走!”

王兰英暴喝如雷,声震院墙。她双膝一夹,战马嘶鸣跃出,大刀猛然一转,寒光如瀑泻落,带着撕裂夜风的破空之音。

“唰”

刀光掠过夜色,如霜雪陡落。王月茹刚奔出两步,忽觉脖颈一寒,眼前一黑,便已人头落地,尸身前冲两步,“扑通”一声倒地,鲜血喷涌三尺,染红石板与夜色。

一片死寂中,战局骤然逆转。

王强在血光中瞳孔剧缩,脸色惨白,目眦欲裂。他猛地一勒缰绳,战马扬蹄,转身便逃。那一刻,兵部司马的老谋深算,早已被惊惧击碎,满脑只剩下一个念头逃命!

左国忠喘着粗气,双膝几乎跪倒:“女恩公,王强是北国细作,万不能让他逃了!”

王兰英眯起眼,冷冷望着王强背影:“他逃不了。”

话音落下,她纵马追去,黑风卷地,马蹄如雷,杀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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