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胜奔出重围之后,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昨夜刀光火影、喊杀震天,此刻敌营却出奇地寂静,仿佛风暴之前的宁静。他勒住战马,翻身立起,抹了把额角汗水,心中正疑惑,忽听对面鼓声大作,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动。他猛一抬头,只见前方旌旗猎猎,一支重兵浩荡列阵而出,寒光如雪,杀气逼人。
敌营中当中竖着两杆黑红门旗,分列左右,笔走龙蛇地写着:“大英雄三股叉开拓疆土”,“勇豪杰跨战马大展宏图”。旗帜之间,一杆高达三丈三的大旗迎风猎猎,金顶、红面、黄火焰缠绕其边,正中一个斗大的“韩”字赫然在目,笔锋如刀。旗面上大书:“扫南灭宋大元帅”。旗下二十四名护旗兵甲胄齐整,肃然如山。
主帅骑在一匹红白交杂、毛色如雪的战马之上。那人头戴天王盔,盔上罩着红缕长须,身披织金天王甲,胸口斜搭着一根狐狸尾,肩背间飘着灰白相间的维鸡领。他腰束丝蛮带,左挂绿把腰刀,右悬宝雕弓,箭囊覆虎皮,鱼袋严整,整装威仪。战裙柔韧,甲衣古铜,足踏牛皮战靴,英气逼人。手中三股叉横握如山,寒芒四射。此人正是大辽驸马韩昌——韩延寿。
韩昌目光炯炯,身上那副气度与威势,让人一眼就看出非是寻常武夫。再看他身后都督元帅,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黑或白,各具形貌,皆盔明甲亮、军容整肃。岳胜心中一凛,不由点头暗叹:“难怪老太君被困于此,单看这阵仗与兵列之势,就知韩昌非是草莽之辈。他治军有度,布阵有法,一将之威,压我宋军一头。”
他咬咬牙,又想:“我昨夜已战一夜,精疲力尽,再交锋怕难讨得了好。但……大英雄生而何欢,死而何惧?若今朝战死,也要搅他个天翻地覆!”
他刚一念及此,便见韩昌纵马跃出,三军让道。韩昌驱坐骑直奔岳胜近前,面色沉稳,朗声喝道:“宋将好胆,竟敢夜闯我大辽连营?本帅韩昌在此,还不速速下马伏绑!”
岳胜拨转马头,迎面挺刀,眯眼冷笑:“你便是韩昌?”
“正是。”
“听好了——我乃二路元帅义弟,正印前部先锋、花刀太岁岳胜!”
韩昌盯着他看了片刻,竟露出一丝赞赏之色:“倒有几分胆识与骨气,怪不得能闯我连营。本帅一向惜才,只要你下马归降,我当在太后面前保举,官职富贵,尽皆封赏。”
岳胜冷笑一声,横刀指前,斩钉截铁道:“你也配?杨家儿郎,誓死不降!要杀便来,看刀!”话音未落,刀光疾闪,一道寒芒已搂头斜劈而至。
韩昌早有防备,仰身一拨,钢叉横挡,“当!”地一声巨响,震得两骑交错,火星四溅。韩昌大笑:“小辈,你找死!”三股叉翻卷如龙,直奔岳胜胸口扎来。
辽兵一见主帅出马,山呼海啸,擂鼓如雷,为之呐喊助威;而宋将此刻孤身匹马,寂寂无声,显得凄然冷清。可岳胜眼神坚定,毫无惧色,反而战意更浓。他一抖手中马刀,六十四路花刀泼风般使将出来,招招连环,层层封死门户,刀光卷影,如浪涌风翻。
韩昌本以为对方不过是个小将,谁知一交手便觉对方刀法深厚,心法正宗,攻守之间毫无破绽。两人你来我往,斗得天昏地暗,地动山摇,一直鏖战了二十余回合,依旧难分胜负。
时间如箭,天色渐明。岳胜连夜鏖战,饥饿交迫,精神渐疲,手中马刀渐显沉重,臂膀发软,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鸣不断,几乎看不清招式路径。而韩昌这边越战越勇,三股叉势大力沉,将岳胜杀得盔歪甲斜、战袍飘乱。
岳胜拼死苦撑,咬牙坚持,一口气吊着,全凭意志死撑。他心头只剩一句话:“不能倒!不能倒!我若倒下,老太君便危,杨家颜面尽失!”
韩昌冷笑不止,叉头翻飞间压得他节节后退:“你不行了,还要逞强?”话未落音,岳胜忽听远处山后传来三声惊天炮响,紧接着喊杀之声滚滚而来,如雷灌耳:“杀呀——抓住韩昌!为国立功!救出太君,赶出辽兵!”
声音越来越近,滚滚杀气扑面而来,尘沙遮天蔽日。辽军阵中瞬间动荡,众将惊恐四顾,阵型松动。
岳胜眼中猛然亮起一道光,整个人仿佛被打入一剂猛药,精神陡振。他怒吼一声,刀锋再起:“好!六哥来了!”
韩昌听见远方喊杀之声,神情一变,急忙拨马返阵,喝道:“军卒,什么情况?”
亲兵疾报:“启元帅——宋朝二路元帅率大军压境,黑旗遮天,正自北方杀入本营后路!”
韩昌双目一凝,沉声道:“来得好,我正想一战!弓箭手列阵!加强防线!佘赛花那边的人马也别放松,防她里应外合!”
“得令!”
号角连吹,辽军一阵忙乱调动。
岳胜觉得奇怪:按理说,我临出营前,六哥定下的时辰是三更天才出兵接应,怎么这会儿炮声就响了?难道出了什么变故?他抹了一把血汗混杂的脸,望着漫天烟尘与汹涌兵声,心头既惊又疑。
原来,杨景派他出营接应孟良。那时天色才擦黑,营外风急如刀,篝火的火星被吹得乱飘。孟良出了营,不过一刻又回来了。杨景见他满脸灰尘,沉声问道:“孟贤弟,这么快就闯营回来了?”
孟良有些尴尬,扭头看天:“没闯过去。”
杨景盯着他,语气更冷:“你有言在先,闯不过去回来要领罪。”
孟良一瞪眼,脸一红,硬声辩道:“谁说我闯不过去!都怪岳胜那家伙,贪功心重,非要和我争着去给盟娘磕头报信。我不答应,他就黑着脸不理我,那神情能酸死人。我一合计:岳大哥脾气不好,本来就不想来这趟,要是真气走了,那可是少员大将。没法子,我才把信给他。”
杨景听着,只淡淡一笑,心中明知他这番话多半虚实参半,却仍点头道:“你说的可是实话?”
孟良挺直腰板:“等岳大哥回来,你再对证,我不怕!”
杨景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这兄弟虽有嘴硬,却也重义。只是岳胜此去凶险万分,他必须留后手。于是沉声下令:“不管真假,你既讨了令,又回了营,已是不合军法。今夜罚你一宿不得合眼,在敌营外围巡逻。若听见杀声,那就是岳胜回来了,你速去接应。若岳胜有失,你以头来见!”
“呀——这不是要我陪命嘛!”孟良咧嘴苦笑,嘴上虽怨,心里却明白六哥这是把最信任的任务交给了他。
他刚走出帅帐,就看到焦赞提着铁锤路过,连忙喊:“老焦,给我作个伴吧,别让我一个人冻死在外头!”
焦赞嘿嘿一笑:“行啊,我陪你吹夜风。”
夜色深沉,寒气似铁。八王、寇准、呼王都早已歇下,整个营地只剩巡逻的火光在风中摇曳。杨景披着甲披风,依旧没能安心,独自走到营门外,嘱咐孟良:“千万不能睡,听着点动静。”
孟良、焦赞轮流守夜,半夜风大如刀,连营门的火把都被吹得“滋滋”作响。上半夜、下半夜,他们撑着困意,困得眼皮直打架。直到天快亮时,远方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厮杀声,紧接着是一阵炮响,震得大地都在颤。
孟良猛地一跃而起:“不好!岳胜在那边打上了!”他一边喊,一边飞奔去报。杨景披甲出帐,神情冷静:“集队——出兵!”
号角声骤然响彻营地。片刻间,宋军铁骑列阵完毕,寒光闪烁。杨景跨上战马,左有孟良,右有焦赞,杨兴督后队,除去五万兵马守护赵德芳与寇准,其余全数压上。他一声令下,三军如山崩地裂般冲出营口。
晨雾笼罩山谷,天地间一片昏黄。辽兵察觉动静,乱箭齐发。杨景金枪一抖,“铮铮”几声,便将雕翎拨落,马蹄如雷,势不可挡。宋兵紧随其后,喊杀声震彻四野。
靠近敌壕时,杨景一眼看见鹿角阵立在前方。他双腿一夹,战马腾空跃起,金枪猛挑,“啪啪”几声,将木桩掀翻在地。马蹄落地,他再拔宝剑,“咔嚓”一声,斩断吊桥缆绳。吊桥塌下,正好搭在壕沟之上。宋兵如潮水一般涌入敌营。
杨景当先冲入,金枪如龙,枪锋处血光四溅。辽兵失了主将,阵势顿乱。杨景勒马高喝:“辽兵听着——我们只为捉拿韩昌,与尔等无冤无仇!你们背井离乡、抛妻弃子,为谁卖命?还不快逃生去!”
那一声,震入人心。辽兵原本就畏惧杨无敌之名,此时一听,心胆俱寒,不敢抵挡,纷纷溃散。杨景率兵一路直捣中军。
这时,前方血烟弥漫。岳胜早已力竭,战马也疲得嘶鸣连连。就在他几乎支撑不住的瞬间,忽听身后喊声如雷,宋旗漫天,他猛地抬头,看见杨景的金枪在朝阳中闪着金光。
岳胜浑身一颤,眼泪不由夺眶而出。那一刻,他知道,援军来了。
他拨马上前,纵声道:“元帅!末将交令!”
杨景翻身下马,接过那封沾血的信,一看是老太君笔迹,心中热浪翻涌。那是母亲的字迹,是全军的牵挂与信念。他紧紧攥着书信,沉声道:“岳贤弟辛苦了。快退下去休息,这里有为兄交战。”
岳胜摇头,咬着牙:“我不能退,要给六哥嘹阵观敌!”
晨光洒落在战场边缘,风起云涌,旌旗猎猎。杨景单骑立于阵前,身披银甲,金枪在手,一提臂,枪锋高指,阳光折射在枪尖上,迸出一缕耀眼寒芒。杨景环视三军,朗声喝令:“弟兄们!今日破敌之战,只许前进,不许退后!一鼓作气,斩韩昌,救太君,建功立业!”
将令传出,千军列阵,甲光如雪,杀气腾腾。杨景拨马冲前,金枪一指敌营:“有请韩元帅出马一战!”声音如雷霆震空,直穿山谷。
对面,韩昌早已勒马在阵前,端坐于战马之上,三股钢叉横架马鞍。他望着宋军阵势,神色深沉,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心中泛起不为人知的隐痛。
那是旧伤,当年七郎力战四门,一枪挑飞他耳环,那一战,不仅是肉体之痛,更是尊严尽失。从那以后,韩昌再不佩戴耳饰。那一役之后,他知技不如人,便闭门苦练,访师问道,习枪练叉,数年未出,直到重整旗鼓,才被肖太后再次起用。如今统领三川六国兵马,自信满满,却在见到宋军列阵时,依旧心中暗惊。
只见杨景旗下兵将如林,甲胄鲜明,阵型井然。宋军军装、马匹、盔甲五色分明,三军分列如画,旗帜飞扬如云,有飞龙、飞凤、飞豹三旗高悬,还有三十六杆天罡旗、七十二杆地煞旗、外围一百单八杆压阵大旗随风猎猎,铺天盖地,浩浩荡荡。
刀枪林立如麦田起浪,剑戟森森似密林成排,营阵如铜墙铁壁,毫无破绽。两杆日月门旗分列阵前,素白认标旗在两侧飘扬,黑字在阳光下分外醒目:
“一杆枪,枪镇天下惊敌胆,胯下马,马驰疆场灭群顽。”
“抗辽兵,兵精将勇奇功建,保大宋,宋朝江山万万年。”
正中大旗下,是那面绣着斗大“杨”字的月白战旗,猎猎而展,如一柄利剑刺破辽军战意。
韩昌目光凝定,看向战旗下那一人一骑。
只见杨景头戴亮银帅盔,十三曲簪缨高扎,珠缨倒撒,盔顶白绒球簇红点微颤,额饰二龙斗宝金饰熠熠,身披锁子龟背龙鳞甲,内衬素征战袍,腰束蓝色丝蛮带,佩金口杀人宝剑。前后护心宝镜寒光闪闪,八杆白底红云龙护背旗如铁壁随风招展,整个人气场威严如山。
胯下白龙驹身形高峻,头至尾丈二有余,四蹄生风,鬃毛狂舞,身挂威武铃环,三道肚带紧勒战鞍,气势如雷霆万钧。枪鞍侧挂蟠龙金枪,金光炽盛。
韩昌心中暗赞:“果然是当朝郡马,杨家虎将,名副其实。”
他策马前行,拱手作揖,笑容藏锋:“杨郡马,别来无恙?”
杨景策马向前,枪头微拱,朗声道:“韩元帅,久违了。一向可好?”
韩昌轻叹道:“自两狼山一别,传闻你战死沙场,辽营中皆以为真,今日得见,实是意外之喜。”
杨景目光一冷,金枪直指,沉声道:“我杨家将不惧战、不畏死,韩昌,你三番五次兴兵南下、扰我边境,烧城掠地、生灵涂炭,本是守土之将却屡屡挑衅犯境,是替谁卖命,为谁争功,还是妄想夺我山河、试探我杨家将的底线?”
韩昌嘴角浮出冷笑:“杨郡马,人生在世,谁不想图个富贵?中原物阜民丰,地广粮足,可惜你们的君主昏聩无能,难以守护这片沃土。我辽国肖太后仁政明断,欲助治理天下,也算替天行道。”
杨景脸色沉了下来,沉声断喝:“我大宋江山,岂容尔等觊觎?百姓生于斯、长于斯,岂愿受你外族驱使?韩昌,你若有半点理智,便趁早退兵,回头是岸。”
韩昌冷声道:“想让我退兵?可以。杨郡马,咱们你我一战胜负,谁败谁退!看我钢叉如何胜你金枪!”
杨景点头:“也正有此意。”
韩昌环顾左右,沉声说:“此地狭窄,施展不开。不如移阵黄土坡,宽阔地带,咱们堂堂正正决胜负。”
杨景朗声应道:“好,黄土坡见!你我一战,了却恩仇!”
两将对视,杀机顿生,战马嘶鸣,旌旗舞动,长空之下,一场宿命对决即将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