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州被围已有两年。
这座古城四面皆是敌军的营火,日夜不息。风中带着焦土的气味,荒草枯黄,街巷空寂。昔日的集市如今荒凉得连狗叫声都显得奢侈。粮草早已断绝,百姓度日如年,啃树皮、煮皮带,尸骨随处可见。天一亮,城头上便有人倒下,再也没有力气爬起。
赵匡胤也饿得发昏。三天未进米粒,他的身体早不听使唤,双腿如铅,眼前一阵阵发黑。帐外的风吹进来,夹着尘土,钻入破甲的缝隙,冰凉刺骨。他靠在破旧的墙边,胸口起伏剧烈,连呼吸都带着疼。那一刻,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自己,不只是皇帝,更是一个快要饿死的凡人。
正当他支撑不住之时,忽听外面传来脚步声。
他抬起头,看见军师苗从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老者。那人年约六旬,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发髻高挽,面皮黑红,三绺长髯垂胸,穿着深蓝短衫,青布中衣上打着补丁,脚上是一双旧白袜、草鞋。左臂挎着竹篮,篮上盖着一块白布,右手托着一个圆饼,油光闪亮。
“万岁。”老者上前一步,双手将那饼奉上。
赵匡胤一闻,油香扑鼻。那是久违的人间气息,比御膳房的香气还真切。饥饿的本能令他喉结滚动,手不由自主地伸出,抓过来放在唇边。
就在这时,破屋的角落传来细微的脚步。
两个光着身子的小孩怯生生地走来,瘦得皮包骨头,眼睛里闪着渴望的光。那一双小手颤抖地伸出,目光紧盯着赵匡胤手中的油饼。
赵匡胤的手顿住了。
他看着那两个孩子,仿佛看见了整个饥城的命运。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把油饼掰成两半,亲自递给他们。
“拿去吃吧。”他的声音低哑。
孩子接过油饼,眼中闪着泪光,磕了个头。
“吃下去。”赵匡胤又说。
年长一点的孩子摇了摇头,声音微弱:“不……给奶奶送去。奶奶饿得不会动了。”
说罢,兄弟俩捧着半块油饼,转身跑进破巷。
赵匡胤愣在原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饥饿的痛感被一种更深的疼意取代,他缓缓坐下,目光追着那两个孩子的背影,良久未语。
苗从善轻声道:“万岁莫悲。此老丈知您数日未食,心中不忍,家中仅余少许黍米,连夜磨成面粉,加点油,做成这几块饼,送来救驾。”
老者揭开竹篮上的白布,露出里面的五个焦黄面饼。那金亮的颜色,在这死寂的岁月里,仿佛照亮了破屋一角。
赵匡胤咽了口唾沫,却仍摇头:“老丈,你留着吧。你家也饿。”
老者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刻出来似的:“小老儿吃过了。万岁饿了三天,再不吃,怕要出事。”
赵匡胤转向苗从善:“军师,你吃吧。”
苗从善摆手:“微臣已用过。这几块饼是特意为您做的。请万岁吃一口救命。”
赵匡胤沉默片刻,终于接过油饼,手指都有些抖。
他不再顾身份,也不讲什么仪态。当街而立,他咬下第一口。
油香入喉,他只觉心里一阵酸麻。那饼并不松软,略带焦苦的香,却比任何御宴都叫人感动。他一连吃了两个,腹中暖意渐起,手脚也有了力气。
“万岁不能多吃。”苗从善劝道,“肚中久空,一次吃多,怕坏了肠胃。”
赵匡胤点了点头,把剩下的饼放下。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他苦笑着看向那老者,“老丈,你这饼救了朕的命。不知此物何名?”
老者一愣,心想这不过是面饼加点油,哪有什么名字?可皇上问,总得应个。想起方才赵匡胤说“救了朕的驾”,他灵机一动,郑重答道:“回万岁,此饼救了您的驾,就叫‘大救驾’。”
赵匡胤先是一怔,随即朗声笑道:“好名!好名!”
笑声在破庙回荡,混着寒风,显得既苍凉又温暖。
夜风穿过破裂的窗棂,带着冰冷的尘土味。寿州已被围困两年,城中断粮断草,饿殍遍地。行宫的油灯只剩豆大的火星,跳动在赵匡胤的面前,把他的脸映得愈发消瘦。
他刚吃下老者送来的两个“救驾饼”,胃中才略觉温热,四肢的力气也慢慢回了几分。那油饼的香气还在唇齿之间回荡,却让他心中百感交集那是用百姓的最后一点粮食换来的救命之物。
老人站在他面前,拄着竹篮,神情沉稳而恭敬。
赵匡胤问:“老丈贵姓?”
老人看了他一眼,神情复杂,似乎在斟酌什么。半晌,他叹了口气:“万岁,都说您至圣至明,礼贤下士,小老儿原不信。今日一见,方知名副其实。您能将口中之食分给那两个饿童,天下还有何人不服?您是爱民如子的真明君。您缺多少粮,小老儿都包下来,供您吃几年。”
赵匡胤猛然站起,震惊而又感动:“恩公此话……当真?”
老人微笑,眼神沉定:“我敢和万岁说谎吗?”
赵匡胤还欲追问,苗从善忽上前一步,低声道:“万岁,此地非谈话之处,快进里边说吧。”
赵匡胤立刻点头。三人匆匆入了行宫,灯火重新点起,照亮满桌的尘灰与卷轴。
赵匡胤坐下,苗从善亲手倒了一盏开水,奉上。赵匡胤接过,微微抿了一口,那滚烫的水顺喉而下,带出一丝久违的生气。
“军师,”他问,“这老人是谁?你从何处得之?”
苗从善却不答,嘴角含笑,仿佛胸有成竹。
赵匡胤心中更疑,目光灼灼。
那是几日前的事。
寿州陷围日久,城中粮绝。军心不稳,饥民遍地。苗从善日日奔走,心如乱麻。每夜他躺下,耳边总响着饥饿的呻吟,心中如火灼烧。
他明白:若再无粮,赵匡胤的军队迟早要崩。
于是他亲自走街串巷,视察民情。白天走,夜里也走。寿州的街巷被他踏遍,家家户户都断了炊烟。锅灶冷得能结冰,连狗都饿得咬草根。有钱人家早已辞退仆从,只剩老弱病残躺在床上喘息。
可就在这片死寂的城中,城西北角却有三间破土坯房,屋顶漏雨,墙面斑驳,却每天早晚两次有炊烟升起。
那缕烟,在饥荒的天底下,就像一条细细的命脉,牵引了苗从善的目光。
他守在远处,看了五天。那家人并不富,屋里只有一老一女。老人衣衫褴褛,却气色红润,常把一小碗稀粥分给街上挨饿的孩子。
这太不寻常了。
“这家……有粮。”苗从善心里有数,却不明白他们粮从何来。
他暗下决心,要查个明白。
第五夜,他换上粗布衣裳,趁月色潜到那屋窗外。屋里灯光昏黄,他屏息倾听。
一个女子的声音低低传来:“爹呀,您就说了吧。城中百姓饿得都快死了。”
老人的声音沙哑:“不行!我怕走漏风声。赵匡胤的兵若知道,定要征走。军人吃饱,打仗更凶,这仗不知要打到几时。”
“爹!都说赵匡胤是好皇上,他的兵不抢民,不掠货,怎能看着他们饿死?咱们行善积德,也算留个好名。”
屋里静了片刻,只听老人沉声道:“我得亲眼看看他是不是好皇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窗外的苗从善,听到这里,心中一动。
他知道,这老人手里有粮,只是不信皇上。若能动其心,或许便有转机。
第二天,天刚亮,苗从善换上百姓衣装,在那破屋前等候。
老人出门挑水,他上前打招呼,装作闲谈,话里话外都在称颂赵匡胤宽仁、爱民、行师有义。
三言两语之后,老人的神色已松。
“耳听为虚,”老人叹气道,“眼见为实,我得亲眼看看。”
苗从善忙说:“万岁三日未食,命悬一线。您若不信,便去看看。若他真昏君,不必献粮;若他仁义待民,救驾便是功德。”
老人沉默良久,终于点头:“好,我去。但有一条,他若是明君,我助他;若昏庸无道,我宁死不供粮。”
那一夜,老人磨黍成粉,做了六个油饼,装入竹篮。临行前,他对女儿说:“我若回不来,不要哭。人活一世,总得留点真心。”
苗从善站在门外,看着那微光下佝偻的背影,心头生出几分敬意。
“老人家放心,有我在。”
老人忽问:“你是谁?”
“我叫苗从善。”
“赵匡胤的军师?”
“正是。”
老人脸色一变:“你骗我!”
苗从善平静道:“我没骗你。你昨夜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若换作旁的皇帝,早该治你死罪。但我没说,也没捉。因为我信赵匡胤是好皇上,也信你是好人。你要试他,我也试他。若他昏庸,我不保他。”
老人愣了片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点头:“好,我信你。”
风从残垣之间灌入行宫,卷起一地的尘灰与军图。烛火摇曳,照出赵匡胤憔悴的脸庞,他的两鬓已经斑白,双目血红,仿佛几夜未眠。
他坐在书案前,仍在回想着老者刚才那句“我敢和万岁说谎吗?”
那一句话,像一根火线,点燃了他心头几乎熄灭的希望。
苗从善站在一旁,轻声道:“万岁,此事非小可,不若请老人入内详谈。”
赵匡胤点头,亲自起身迎入行宫。
老者进屋,行了一个极深的礼,神色恭敬却并不畏惧。赵匡胤让座,亲倒一杯热水:“老人家,请坐。朕要亲问一句,那粮仓一事,可当真?”
老者抬头,眼神沉静,带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笃定。
“万岁,小民怎敢欺君?”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厚重,“十年前,南唐濠王李璟欲霸中原,命寿州大帅刘仁瞻修筑地下粮仓。我那时是被征去的工匠之一。”
烛光在他脸上明灭,映出皱纹的沟壑,像被岁月刻出的刀痕。
“那时徭役如山,昼伏夜作,整整修了一年半才完工。粮仓修在城外地底,出入口却设在城中。刘仁瞻生性多疑,恐走漏风声,便在完工后下令屠尽工匠与士兵。连监工军官也未留活口。”
赵匡胤听到这里,脸色一点点凝重,双手不自觉地攥紧。
老者继续道:“杀人前三日,我接了家信,说女儿临产。心疼得紧,偷偷回家探望。回来时,那些同伴全没了。入口也被厚石封死。我知祸已成,连夜逃往外乡,在外流浪七年,直到风平浪静,才敢回乡。”
他停顿片刻,深深叹息:“后来刘仁瞻死了,朝代更迭,知情之人尽灭。寿州人只知当年征粮修仓,却无人知其所在。南唐残暴,寿州百姓至今恨之入骨。小民归乡后,只敢隐居四十里外,不敢入城。直到近日思念女儿,才回一趟。不想,恰逢万岁征南,被困于此。”
他说到此处,语声渐沉,手掌紧握竹篮,指节发白。
“本应早献粮仓之事,是小民愚昧多疑,误以为官军皆暴。两年来,眼见万岁与将士忍饥而不扰民,公买公卖,秋毫不犯。今日,我心服了。愿亲自带路,开仓取粮,以救万民。”
赵匡胤听得如雷贯耳,心头震荡,整个人几乎站起。
“老人家,真有此地?那粮仓尚在?”
老者点头,眼神坚定:“在。要开仓,先拆三皇庙大殿的神台,再起下方青石板,即是入口。那粮仓宽如地宫,储粮十万石,足够几十万军民数年之用。”
赵匡胤震动得连呼吸都乱了。他从席上站起,双膝一屈,竟当场深深一拜。
“老人家你是朕与全城军民的恩人!恩公在上,受赵匡胤一拜!”
老者大惊,连忙跪倒:“万岁!小民乃草民,岂敢受此大礼?折我阳寿了!”
赵匡胤亲自上前相扶,激动得手都在颤抖:“恩公之义,千载难忘!快快请起!”
老者被扶起后,缓声答道:“小民复姓公孙,单名一良。若万岁要开仓,我愿亲自带路。那粮仓机关重重,暗门相扣,不识路者,必死无疑。”
赵匡胤点头,几乎脱口而出:“好!即刻启行!”
他立刻召高怀亮、石守信率兵随行。
夜色苍茫,三皇庙内灯火通明。兵士抡锤撬石,公孙良亲自指引。
当第一块青石板被撬开,地下涌出一股陈年粮香。众人探下火把,只见地底宽阔如城,谷囤如山,尘封多年仍金黄饱满。
有人扑倒在地,双手捧起谷粒,放入口中嚼得泪流满面。也有人饿得走不动,干脆趴在粮堆上哭笑交加。
赵匡胤站在庙前,望着那一片翻滚的火光,喉头哽住。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黎民的命脉在重新跳动。
自此,军中重燃生机。士卒肩挑筐、背扛袋,昼夜不歇地运粮。军民同得饱食,寿州再度有了炊烟。
赵匡胤命人将粮按户分配,欠官仓粮的百姓,允其日后偿还。军士们感念不尽,皆称老人为“寿州义父”。
岁月流转。寿州仍被困,转眼又是四年。
这六年里,战争、饥荒与等待交织成一张阴沉的网。军中缺盐,人无力气,刀也生锈。为求一撮盐,士兵常夜袭南唐营,死伤无数。二十万大军,只剩十五万。
赵匡胤夜不能寐。每到夜半,他独坐帐中,听风吹过旌旗的破裂声。那声音,像是在催命。
他屈指一算,离京征南已有七年。心中一痛:为何光义迟迟不派援兵?莫非不知我被困?还是朝中早已变了?
他心烦如焚,低声自语:“军无斗志,守在此地,迟早是死。若哪日粮绝,城破,朕与诸将皆成俘囚……”
思绪乱如麻绳。
他又想起昔日三友:柴荣、郑子明。柴荣已逝,郑子明却死于自己一时昏愚酒后纵情,误信谗言,手诛忠臣。那一夜,他梦见郑子明怒目而立,血衣蒙面。
他又想到苗光义,昔日军师,神机妙算,曾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剑。可他同样被自己贬逐。若此人尚在,怎会困寿州六年?
赵匡胤心头一阵刺痛。
他俯身伏案,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打湿了手边的军图。
“是我无能啊……连累将士,困死寿州……”
他掩面痛哭。烛火摇动,影子在墙上颤抖,像无声的泣诉。
良久,哭声渐止。
帘外传来轻轻的脚步。苗从善与石守信推门而入。
两人见万岁双眼通红,却都默然无语。
片刻后,苗从善上前一步,沉声道:“万岁,悲痛无益。局势虽险,但绝非无解。请万岁振作,再谋出路。”
夜雨初歇,寿州行宫的灯火昏黄。六年困守,城中死气沉沉,连风都像带着饥饿的叹息。赵匡胤坐在主位,盔甲未解,满面倦色,眼神中却仍有不灭的锋芒。案上的军图已经被他翻得起了毛边,烛泪在图上滴落成黑色的斑点。
他缓缓抬头,看向身前的几位旧将,语气压抑而沉重:“六年来都没办法,如今军粮又尽,你们谁还有主意?”
苗从善拱手,神色凝重:“万岁,京师至今未有援兵,想来是一字并肩王不知我等困境。如今只有一策派人闯营搬兵。”
赵匡胤苦笑,目光冷沉:“前番派出数人,全是有去无回。不是战死,就是重伤逃返。如今还有谁能行?”
话音未落,殿门外忽传一声脆响的答言:“万岁!小人愿往!”
赵匡胤一怔,沉声问道:“何人答言?”
门外传来年轻的声音:“末将冯茂!”
“进来!”
殿门推开,一个矮壮的青年迈步入内,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却精神抖擞。他行至殿前,恭声道:“臣冯茂,给陛下请安!臣愿闯营出城,进京搬兵!”
赵匡胤没有立刻回答,只回头看向苗从善,目光中带着试探。
苗从善摇了摇头,缓声道:“不行。冯将军虽有胆识,但未在京中为官,朝臣不识其人。再者,他相貌年轻,恐人轻其言,即便闯出去也白跑一趟。”
冯茂听罢,脸色涨红,咬牙道:“军师这是嫌我个子矮吗?”
苗从善摇头叹息,心中却暗想:冯景川一生忠烈,独此一子,若出了闪失,自己也难安。他不忍直言,只道:“冯将军,你若去了,怕误了大事。”
冯茂心高气盛,心里却已拧成一团。他站得笔直,目光倔强如火你们说我不行,我偏要去!六年困守,早已憋出一腔热血,不闯一回,何以为男儿?
赵匡胤看在眼里,心中为难。
这时,石守信走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而稳重:“万岁,不如老臣亲自走一趟。老臣熟悉京师诸将,可保万无一失。冯茂年少好勇,让他护送我出营,既能杀敌立功,也能助我搬兵,一举两得。”
冯茂一听,喜得眉开眼笑:“这才是我的好叔叔!我送您闯营,到了汴梁,还请您替我看看家里,捎句安话给我娘。”
石守信哈哈一笑,伸手在他头上轻拍了一下:“你这孩子,嘴倒快。”
赵匡胤的脸色依然沉重,缓缓开口:“石爱卿,你已年老,不比当年。如今出城险恶异常,敌营密布,若有差池,朕怎安得下心?”
石守信肃然起身:“万岁,打仗无不伤人,臣若为国而死,亦是尽忠。怕死者,不配为将!”
赵匡胤怔了片刻,目光在石守信与冯茂之间流转。
苗从善见状,劝道:“此事虽险,却亦是唯一出路。老将识路、少年护行,彼此有助,可成一计。”
赵匡胤点头,低声喃喃:“也罢……但此行一去,不知能否再见。”
他叹息,转头唤来高怀亮。
高怀亮披甲而入,神色严肃。
赵匡胤道:“我欲派石守信出营搬兵,冯茂随行。此事可行否?”
高怀亮略一沉吟,刚要答,苗从善已补了一句:“单去恐难成功。纵有援兵,若朝中兵将分散,未必能立刻救援。不如趁此派信,使者往各地求援。”
赵匡胤闻言,沉默良久,忽然眼中闪过一道亮光:“我忽想起一人若此人能来,寿州可解。”
“谁?”三人同时问道。
赵匡胤声音低沉而有力:“山西磁州火塘寨主火山王杨衮!”
众人一惊。
赵匡胤缓缓起身,目光闪烁,似在回忆往事:“那人名震天下,勇冠三军。火山王一家,父子皆将。若杨衮出山,南唐不过纸虎。”
高怀亮闻言,心头一颤,神色复杂。
他低下头,声音里透出一丝苦涩:“万岁……您这话等于没说。义父火山王要到寿州,取林文善人头如探囊取物,可他不会来。他誓言终生不保二主。当年他归刘崇,虽知刘崇心术不正,却仍不背誓。如今我们为宋,他岂肯助我?”
赵匡胤笑了笑,语气中却带着自信:“怀亮,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我与火山王在天汉山结下义交,他明言不降,却又言‘我不保你,但我儿可为你效命。’那时他赠我铜锤为信,我以玉带回赠,约定若有危难,杨家子弟必相援。”
他说到此,语气已渐激昂:“当初铜锤换玉带,收下杨家将之义,至今未忘。如今我被困寿州,正是该请杨家出山之时!即便杨衮不来,只要杨继业、佘赛花兄妹出阵,也能解我燃眉之急!”
高怀亮听到“杨继业”三字,心头一震,眼中闪过久违的热光。那是他的异性兄长,也是他一生未断的牵挂。
他长叹一声,目光中浮起激动之色:“万岁若真能请来杨家将,我求之不得!”
赵匡胤披着战袍,立在行宫的烛影之中,双眉紧锁。案上铺着一张残破的军图,墨迹已经被汗渍模糊。他抬起头,声音低沉而急促:“必须派人突围搬兵。拿着那柄铜锤,去山西火塘寨请杨家将相助。要找一个与杨家熟识的人去为好谁能担当此任?”
众臣面面相觑,一片沉默。
赵匡胤目光如刀,在众将之间扫过。忽然,他神色一振:“潘仁美与杨家旧识,就让他去。曹彬随行护送。石守信进京搬兵,由冯茂护送。”
“遵旨!”
烛火映照下,四人齐声领命。
用过简短的晚饭后,四员大将披甲整装。潘仁美将那柄铜锤用锦布包好,系在腰间;曹彬身披青甲,面色苍白,肩头的旧伤才刚愈合;石守信背上书信与圣旨;冯茂神情坚毅,虽年少,却有几分不惧生死的英气。
临行前,赵匡胤将他们唤至帐前,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沉重:“四位爱卿,此行凶险。路上须多加小心,若有一线生机,务必送信出城。若能脱困,朕当以社稷重赏;若有不测,朕亲为尔等立庙祭魂。”
四人跪地叩首,铿锵的声音在空旷的营帐中回荡。
那一夜寒如刀。天交二更,城中兵卒衔枚止息,战马去铃,万籁俱寂。四骑在北门外列阵待发。
冯茂跨上小马,回头望着站在门楼下的父亲冯景川。老将的头发在风中乱舞,眼神沉痛:“孩子,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冯茂笑着拱手:“爹放心!孩儿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他拨转马头,与三位将领一齐消失在夜色里。
赵匡胤登上城楼,寒风扑面。他握紧栏杆,目光追随着远处的火光。夜空中传来远远的马蹄声,渐行渐远,直至融入无边的黑暗。
忽然,远方传来一阵震天的杀声。南唐大营中鼓声大作,火把如龙蛇般窜起,照亮夜空。战火蔓延开来,喊杀声震破夜幕,整整持续了半夜。
天近四更,城门前忽然传来急促的蹄声。
“开门!开门,是石将军!”
城门轰然开启,石守信披血而入,盔甲碎裂,伤痕累累。赵匡胤快步迎上,伸手搀住他。
“石爱卿,冯茂呢?潘仁美、曹彬呢?”
石守信气息急促,声音嘶哑:“四人杀入敌营,连破三阵,遇老道于洪。冯茂被暗器所伤,坠马失踪。臣欲救他,被乱箭射中,多亏死里逃生。曹彬、潘仁美……去向不明,生死未卜。”
话音一落,全帐死寂。赵匡胤的脸色在烛光下铁青,手指紧握成拳。
“好好一个南唐……”他咬牙低吼,目中血丝暴起,“冯茂年少忠烈,曹彬、潘仁美至今音讯全无。难道天要绝我?”
第二天,赵匡胤强打精神,命张光远、罗延西再闯敌营。二人尚未靠近南唐军垒,便被乱箭射回。
搬兵的圣旨,依旧困在寿州城中。
风声呼啸,寒意逼人。赵匡胤坐在案前,目光空洞。
“该怎么办?”他喃喃低语,仿佛问天,也仿佛自问。
无人应答。
沉默中,高怀亮挺身而出,朗声道:“万岁,臣愿一试!”
赵匡胤抬头,眼神复杂:“帅不离阵。你身为统兵元帅,怎可擅离?”
“万岁,”高怀亮恭敬一拜,语气却斩钉截铁,“冯茂至今下落不明,曹侯爷生死未卜。臣岂能坐视?我高家蒙圣恩深重,若能出得此城,即便战死,也算尽忠。”
赵匡胤沉默片刻,叹道:“朕……不放心。”
“臣有七分把握。”高怀亮道,“今晚趁风雪夜行,迅雷不及掩耳。纵使被敌发现,臣也能闯出去。请万岁准许。”
赵匡胤久久未语,终于点头。
“去吧。”
他亲自御笔,疾书密信一封,又刷下一道圣旨,命其递交赵光义,催其火速派兵南援。
天色渐沉,寒风卷动,吹得旌旗猎猎。
高怀亮吃完战饭,亲手喂饱战马,将圣旨用黄绫包好,斜背在身上。然后披挂上阵,盔光如铁,袍带束紧。牛皮罩覆战马头颅,只露出眼鼻耳口,以防乱箭;马蹄以棉布包裹,行无声息。
他摘下战马的铜铃,深吸一口气,回首拜别赵匡胤。
“万岁,臣要走了。”
赵匡胤眼中有泪,却极力隐忍,只道:“亮儿,保重。朕在此等你归来。”
高怀亮一拱手,转身翻鞍,铁甲映月。赵匡胤目送他远去,直到身影隐没在风雪中。
二更将过,夜色更深。三骑悄然出北门,过吊桥,直奔敌营。城头上,赵匡胤与群臣默默伫立,风掠过旌旗,似悲鸣一般。
二十里转瞬即至。南唐大营就在前方,壕沟纵横,烽火连连,仿佛一座燃烧的城。
高怀亮勒马,眯眼细看。敌营防线比往日更加森严,岗哨林立,刀枪反光如雪。
“别送了。”他沉声道。
乐元福、马全义却齐声答:“元帅,我们看您进营门再走。”
高怀亮笑了笑:“好。”
他抬起银枪,双手一拧,两脚踹镫,战马腾身而起。风声如雷,他低伏马背,宛如一颗银星掠过黑夜。
前方壕沟陡峭,他枪尖一点,催马纵跃,越沟如飞。南唐兵惊呼:“站住!来者何人?再不止步,放箭!”
言未毕,枪光已至。
高怀亮不答,只俯身疾驰,银枪直若流电,破风而去。
夜色漆黑,风卷沙尘。南唐大营外,一层层土垒蜿蜒起伏,像蛰伏的猛兽。风从旷野掠过,带着血腥与湿土的气息。忽然,一阵“梆梆梆!”的急响惊碎夜空,火光在营中次第亮起,灯笼、火把、油松照得营门通红。
“有敌袭营!”呼喊声如潮,惊马嘶鸣,金鼓乱响。
箭阵在火光中拉开,弓弦一齐震响,羽箭破空而至,似飞蝗暴雨,声若怒潮。
高怀亮早已策马在前,银甲映着火光,寒芒耀眼。他枪如长虹,势卷雷霆,旋舞之间,风声如刃,寒光翻涌。上护其身,下护战马,长枪飞舞,拨箭如电。
“啪啪啪啪!”雕翎箭被纷纷弹飞,钉入泥土,擦着他的战袍呼啸而过。火光映着他坚毅的面孔,神色冷峻。
“杀!”他一声低吼,马蹄腾起泥沙,猛然一跃,越上土垒。战马落地,四蹄踏碎木桩,弓兵惊魂未定,眼前一花银枪横扫,风声如雷,血光飞溅。
转瞬之间,十数人应声而倒,鲜血溅得泥地如染。
“退!快退”
有人嘶喊,但还未转身,枪锋已至胸前,一声闷响,整个人被挑飞出去。
高怀亮目光如电,连破两道防线,马不停蹄。火光映在他盔甲上,银甲被血洗成暗红,他的呼吸急促,却越战越勇,双臂的力量几乎要撕裂空气。
“南唐兵将听着!”他仰天大喝,声震营外,“我乃大宋元帅高怀亮!借尔等一条生路让者生,拦者亡!”
怒喝滚雷般响彻夜空,杀声顿止片刻。守门的军卒面面相觑,尚未反应,便被马蹄声掩没。
“嗒嗒嗒”战马似飞,火光被卷成两道金线。
两百余人涌上前,刀枪并举。有人怒吼着砍来,有人挺枪相迎。高怀亮却毫不闪避,心如磐石。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谁手快,谁就活。
他一抖枪,长枪“噗”的一声贯穿三人,随手一扫,又有四人倒地。马蹄在血水中碾压,银枪旋出风暴,一圈扫开,十二人当场毙命。
血腥扑鼻,火光中,他仿佛一尊从炼狱中走出的战神。
其余士卒被吓得不敢上前,弓箭手不敢放箭,唯恐射中同袍。就在这片惊惧与混乱中,高怀亮一马当先,直闯入营门。
远处,乐元福、马全义望着那道冲进火海的身影,面色惨白。
“元帅进去了!”
“快回城报信!”
二人勒马疾驰,夜风中,只剩火焰吞噬的轰鸣。
南唐大营彻底炸开。帐篷连成火海,号角连鸣。军卒蜂拥而出,刀光如雪。高怀亮在火光与鲜血中左冲右突,银枪开路,所过之处血溅三尺。
他早已杀红了眼,呼吸如火,盔甲裂口处流出鲜血,但他咬紧牙关,一步不退。
忽然
“叨呀叨!”
三声炮号,沉闷如雷。
南唐军阵骤然止息。无数士卒收刀闪避,齐齐让出一条宽阔大道。那阵势,整齐如铁流,压迫得空气都在颤。
高怀亮勒马停住,战马鼻孔喷出的气息如白烟,热浪扑面。前路火光通明,照得地面明亮如昼。
他望着那道被火焰照亮的通道,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埋伏。
他却仍不后退。银枪缓缓抬起,指向前方。
火海中,千人列阵长枪手、刀手、弓手、藤牌手三排并立,旗影翻腾,火焰映红了他们的盔甲。
中军大旗下,一个巨大的“林”字在风中猎猎作响。
三骑并出。中间那人,身披乌金甲,狮鼻铜眼,面如黑铁,满脸钢须,威风凛凛。火光下,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极长。
他勒马立于阵前,声如雷震:“无敌大将林文善在此!闯我营盘者,通名受死!”
寒夜沉沉,风如刀割,南唐军营外的林地里火把成排,照得四野如昼。战马嘶鸣,兵刃交错之声不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就在这座杀机四伏的营前,一骑孤马踏入,铁蹄铮铮,惊得营卒纷纷举枪怒喝。而那马上之人,却是面色苍白,牙关咬紧,额头的汗早被寒风吹干。
高怀亮。
六年前那个被林文营打落马下,险些命丧当场的败将,如今重现敌营。那一战的耻辱、那一刻的生死,至今仍像钉子一样钉在他的记忆深处。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夜,冤家路窄,再次与林文善狭路相逢。
“啊!”林文善从火帐中快步踏出,声音如雷。“竟是你高怀亮!”
高怀亮心头一震,血气上涌,只觉天旋地转,几乎坐不住马鞍。他一时间如坠冰窟,心里只剩一句:“完了……这回怕是命休矣!”眼前的林文善,鬓角斑白、眼神如刀,那熟悉又可怖的气场扑面而来,令人几欲窒息。
这六年,南唐围困寿州,赵匡胤、高怀亮等坚守孤城;而林文善,则在城外扎营六年。起初他并不打算攻城,只以为困上一年半载,粮草自尽,赵匡胤必然弹尽粮绝,坐以待毙。于是大营内将卒贪酒贪色,日夜宴乐,丝毫不将城内人马放在眼中。
谁料一年过去,寿州仍巍然不动;两年后,城头一度断烟火、士卒无力,林文善一度喜形于色,以为大功在望;可没几日,城中又恢复如初,旗号飘扬,鼓角齐鸣,仿佛从未受困。
林文善困惑至极:他们到底靠什么活下来的?
他命将试探、攻城十余次,皆被击退,久而久之,军中老兵早已养出惰性,攻势软弱无力。他被迫召来新兵,苦训再战,结果依旧节节败退。南唐李煜震怒,连发数道诏令催促进兵,最近更派钦差持信严斥林文善若再攻不下寿州,将革职押赴金陵问罪!
林文善寝食难安,怒火攻心,调将布阵、昼夜戒备。正值风声鹤唳之时,偏偏宋军频频出营搅扰,连番偷营劫寨,搅得他寝帐不得安宁。这一夜,他得报:有宋将踹营偷袭,他怒火中烧,亲自率兵拦截,谁知拦下来的竟是高怀亮!
对方一身戎装早被风霜裹紧,盔缨飞扬,气喘如牛,却强撑着脸色不变。四面南唐兵将刀枪林立,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林文善冷眼望来:“高怀亮?你还活着,真是天大的笑话。”
高怀亮知道今日难逃,他竭力稳住语气,咬牙道:“林元帅……别来无恙。”
林文善冷笑:“你倒是大方,还记得问候我?你哥哥高怀德,如今早归顺本朝,跟我并肩议事。你呢?还在做困兽?”
“放屁!”高怀亮一声怒喝,声音带着抑不住的愤恨,“我哥哥忠义无双,岂肯做你们的走狗?”
“信不信随你。”林文善摆了摆手,不再争辩,“我倒想问你一事。寿州围困六年,弹尽粮绝,你们这些人,到底是吃了谁的血肉撑到现在的?”
高怀亮心头一紧。这是天大的机密,怎可泄露?他眼珠一转,突然拔高声调:
“姓林的,你小看我大宋将士了!我们有天助,有地利,有百灵夜送粮草,飞鼠越营送米入城我军粮草足够十年之久,你想困死我们?做梦去吧!”
林文善怒极反笑,拍马向前一步:“饿不死?那我就打死你!昔日你便是我手下败将,如今还敢夜闯我营,真是找死!快下马受缚!”
高怀亮大喝:“林文善,少拿嘴皮子吓人!今日我高某要过你营门,看你敢不敢拦!”他提枪在手,浑身气血翻滚,战意如潮。
林文善眼神一凝,抬手一指:“好,有种。你若能打败我先锋两将,我放你过去!”
火把在营地间摇曳不定,映得天地一片血红。鼓角声停歇,空气仿佛被刀切成了两半,浓得能闻出铁的味道。林文善披着沉重的战甲,面色如铁,寒光映在他眼底,像压了六年不散的怒火。
他不言不语,只猛地一摆手。右侧那员大将立刻拍马出列,铁蹄如雷,尘土翻滚。火光映出那人魁伟的身形三十八九岁,身高九尺有余,面皮如铁,双眼圆睁似铜铃,连鬓的黑须杂着几缕银丝,根根如钢针般竖立。他头顶金盔,胸披金甲,外罩一袭半披的绿罗袍,腰束飞虎裙,脚蹬牛皮靴,跨下艾叶青鬃马,掌中一对镔铁压油锤在火光中泛出阴森冷芒那一对锤,重一百五十余斤。
此人正是南唐先锋吕文刚。
他催马到阵前,马蹄骤止,声如霹雳。怒喝一声,气浪逼人:“该死的囚徒,你就是高怀亮?”
高怀亮挺枪而立,身影被火光拉得极长,眉目间带着冷意:“正是。”
“高怀德是你何人?”吕文刚眯起眼,声音低沉似闷雷。
“我兄。”
吕文刚嗤笑:“他比你如何?”
“强我百倍。”
吕文刚咧嘴一笑,冷气逼人:“强你百倍都被我家元帅擒下,押了五六年。你来此地,岂不是白送死?下马投降吧!”
“呸!”高怀亮怒喝一声,胸膛剧烈起伏,“我兄长被你等暗算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今日遇你,我要替兄长讨这口气!”
“说得好听!”吕文刚双锤一抡,带起风声如龙吟虎啸,“凭你?也配!”
“报上名来!”
“我乃南唐先锋吕文刚,看锤!”
他话音未落,胯下青鬃马猛然前冲,两锤齐举,重若山岳,带着风雷之势直砸下来。
高怀亮枪尖一抖,不敢硬接。他清楚对方锤沉力猛,若硬拼只会被砸断手臂。于是枪身斜挑,格开一锤,但巨力传来,整条右臂都被震得发麻。紧接着第二锤已迎面砸至,他身形一矮,枪尖反刺。吕文刚左锤一格,右锤随即翻腕扫向高怀亮的太阳穴。
火光中,两人马影交错,锤声震耳。高怀亮被逼得连连后退,胸口翻涌如焚。他暗想:一个林文善我都难敌,如今又添两员猛将,再打下去,必死无疑。
念头一起,生死已分。他心中一狠: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马头一拨,双腿一挟,战马腾空而起,如脱弦之箭般冲出。
“别让他跑!”吕文刚怒吼,可高怀亮的马已疾如奔雷。南唐军卒猝不及防,被他撞得人仰马翻,火把乱飞,兵刃纷乱。尘土中,高怀亮拼尽全力冲向林文善阵前。
林文善面色骤变,喝声如刃:“不许追!都闪开!”
他取弓搭箭,动作流畅如闪电,连发三矢,破风之声刺耳。
“嗖嗖嗖”
箭矢划破夜空,带着致命的寒意。
前两箭高怀亮勉强避过,可第三箭来势奇快,他只觉胸口一震,护心镜“啪”地碎裂,铁屑飞溅,箭头落地,火花四溅。
还未喘息,左前方又有人杀到。
吕文忠吕文刚的亲弟弟。此人面色阴冷,双臂如铁,手中一对铜锤呼啸着卷来,风声如怒潮。
高怀亮心中一凉,知道避无可避。身后箭声再起,前方大锤已近,躲锤则中箭,挡箭则被砸。
电光火石之间,他猛然一夹马腹,左脚探裆,右脚一带镫,马身陡然下伏,第一锤从头顶掠过,带起一阵热浪。
然而第二箭已至正中后心!
铁甲被射穿,寒意透入骨髓。紧接着第三箭又射入腿侧,鲜血立刻染红马鞍。
剧痛几乎让他昏过去,身子一晃,几乎从马上坠下。他咬紧牙关,血顺着嘴角流下,浑身颤抖,却仍死死拽住缰绳。
“杀!”数十名唐兵呐喊着扑上来,刀光成网,火光乱舞。
他挥枪迎战,血洒长空,几息之间已身中五刀。盔甲破裂,伤口汩汩冒血,整个人成了一尊血人。
他已明白:此身到此为止。
脑海中闪过寿州城头的旌旗、赵匡胤的嘱托、兄长高怀德的身影若被俘,不如死。
“罢了。”他低声喃喃,右手将长枪倒握,枪尖对准咽喉,正欲自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前方唐营方向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喧嚣。
“啊快跑啊!”
喊声此起彼伏,混乱得像山崩海啸。营中火光乱闪,南唐士卒惊慌四散,哭喊连连:“不好了!来了个黑小子,是活阎王啊!杀人不眨眼,挡着的都被劈翻了!快逃!不跑就没命了!”
阵脚瞬间大乱。有人跌马,有人丢刀,连鼓声都乱成一片。
高怀亮一怔,血糊的眼中只看见远处一团黑影正从营外狂冲而入,刀光似雷,势不可挡。
风掠过,火把纷纷倒伏,林文善、吕文刚、吕文忠同时变色。
风声猎猎,夜空中血与火交织成一片赤红。南唐营中乱作一团,惊叫、马嘶、兵刃撞击的声音混成一片。火光被战马卷起的尘土掩映得忽明忽暗,仿佛地狱裂开,恶鬼在夜色中狂舞。
高怀亮浑身浴血,长枪支地,喘息如牛。血顺着甲缝滴在尘土上,一滴一滴,像是他生命的倒计时。耳边的风声已模糊不清,他心知大限将至,正欲以枪自戕,忽觉地面震动,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似雷霆劈开夜空。
他抬头望去,只见前方尘浪翻滚,一匹乌骓战马破阵而来,鬃毛如墨,肌肉鼓胀,蹄声震天,宛若蛟龙破浪、猛虎下山。战马口中喷着白气,鼻孔张开如火盆,连踢带咬,冲入唐阵,所过之处,兵甲翻飞,人影如草般倒下。
马上的少年一身青缎短靠,胸前紧勒十字绊,身形笔挺,背插水磨钢鞭,手中握着丈八蛇矛,寒光流转,势如惊雷。他不过十七八岁,面色铁黑,却黑得透亮,如炭中透钢的光泽;两道浓眉斜飞入鬓,一双环眼炯炯有神,黑白分明,目光一转,如电闪雷鸣。高鼻梁、方口角,棱角分明,神情间透着一股少年不服天命的桀骜。
火光照在他脸上,那神态既似燕人张飞的威猛,又似尉迟敬德的刚烈。他一骑冲入千军万马中,矛势翻腾,血光与火光交织成一片地狱之色。
“喝!”少年一声暴喝,蛇矛在手中疾舞,寒光破风,接连挑翻三名南唐士卒。枪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干脆,鲜血在空中划出一弧,落地时被战马蹄声碾成泥。
高怀亮怔在原地,血腥味与风尘交织的气息灌入肺腑,他几乎以为这是幻觉。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踏入死门之时,竟有人逆天杀出一个他不识的年轻将领。
“这是谁?”他喉咙干哑,声音低沉。随即提气大喊:“小将军是哪位?本帅平东侯高怀亮在此遇难!”
那黑脸少年一听此言,眼中光芒骤亮,如夜色中闪出的寒星。手中丈八蛇矛一转,枪势如电,寒芒破空,带着尖锐的风啸声。只听“叮”的一声脆响,一名唐兵刚抬刀,便被那蛇矛横挑掀翻下马,连人带甲重重摔在地上。
少年战马嘶鸣,鬃毛倒竖,双蹄连踏,尘土飞扬。他回过头来,声如洪钟,透过火光与血雾,朗声喝道:
“高将军,不必惊惶!稳住我来了!”
他的声音嘹亮,穿透喧嚣战阵,带着无比的自信与热血,仿佛战火中燃起的一道希望之光。
高怀亮心中一震,几乎不敢相信。那一瞬间,他看见这少年眼中燃着炽烈的火焰不是惧,不是怒,而是那种天生为战而生的光。
“好个少年郎!”他喃喃自语,血染的嘴角竟浮起一丝笑意。
少年战将策马直冲林文善阵前,蛇矛一抖,带起的劲风割裂空气。火光映照下,他的身影如一条银龙破空,枪尖指处,风声骤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