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2月14日,正月十五刚过去。
北风卷着残雪在轧钢厂上空盘旋。年后复工的首日,厂区广播站的高音喇叭突然迸发出于海棠清脆的嗓音,全体职工请注意,现在宣布轧钢厂厂委会最新决定。。。
二车间丙班的老张头正蹲在300轧机旁抽自制烟卷,听见广播声猛地站了起来,他眯起眼望着主控室方向,只见刘海中耷拉着脑袋从办公室挪了出来,平日里笔挺的蓝灰工装皱得像咸菜干一样。
经厂党委研究决定,撤销刘海中同志工人纠察队队长职务。于海棠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脆。“培训小组组长职务也一并免去,即日起,调任丙班翻钢坯岗位。”
“刘海中任职工人纠察队队长期间,滥用职权,路线错误。。。”
“哈哈哈!”蒸汽弥漫的车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轧机齿轮的轰鸣声中,不知道是谁,先愉快的笑出声音。
“早说这老东西要栽跟头!” 老张头把铁钳往钢坯堆上一扔,溅起几点火星。“上月扣老王量具补贴时候那副嘴脸,整的比李主任都威风似的!”
听说,他给自己儿子走后门安排了工作?
这老东西,还扣过老李父亲葬礼的丧假,活该如此!
“没听到这个广播是于海棠的声音吗?那可是刘大队长嫡亲的儿媳妇啊!”
“这叫什么?” 王建国叼着烟卷从安全栏后探出头。“这叫大义灭亲啊!”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像煮开的一锅粥,似乎轧钢厂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令人快活的新闻了。
刘海中挪到丙班工位的时候,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望着眼前通红的钢坯在传送带上翻滚,想起了年前,自己戴着红袖章在这里训话的模样。
那时候的他,手握纠察队队长的大权,工人们见了他,都要低头喊一声刘队长,如今却要亲手翻动这些红通通的钢坯了。
“是也,命也!”不知道刘海中怎么想到的这句话?反正也不明白什么意思!
老刘,干这活儿,得讲究个巧劲儿。班组长老陈把铁钳子递了过来,布满老茧的手掌在刘海中的肩头拍了拍。
忽然,一块钢坯在传送带上卡住了。瞬间,刘海中条件反射的拎着铁钳子冲了上去。
“刘大队长,现在倒是积极了。” 身后传来了阴阳怪气的声音,“该不是想立功赎罪吧?”
刘海中踉跄着站稳,回头看见小青工王建国抱着手站在安全线外,嘴上还随意的叼着香烟。
“小兔崽子。” 刘海中抓着铁钳子的手青筋暴起。“老子当年带纠察队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现在竟然敢来嘲笑我来了?”
哟,刘大队长,都这会儿了,还要摆谱?王建国烟头在指尖转了个圈,您那宝贝儿子,在机修车间又捅娄子了吧?听说把三号机床的轴承都整报废了?
“要我说啊,刘队长这叫前门拒虎,后门进狼。” 钢坯堆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的哄笑。老张头把安全帽摘下来当扇子扇风,“自己刚被撸了帽子,亲儿子接着就现了原形!”
刘大队长这钳子使得比当年训话还利索!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刘海中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铁钳一声砸在钢坯上。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 刘海中握紧了拳头,想到之前在办公室的情景,心里就是一阵的愤怒。
老刘啊,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聂副主任把举报材料拍在红木桌上。
“你二儿子刘光天,在机修车间干的那些事。需要我念给你听吗?” 聂副主任严肃的看着任人唯亲的四字评语。
这是诬陷!刘海中的内心都是惶恐的,光天的工作调动安排,都是按流程来的。
流程?聂副主任看了对面的刘海中一眼,叹了口气。自己点了一支烟。“调动安排,接收的手续是谁签字,同意是谁签字的?”
刘光天在机修车间工作调动接收手续的签字,是你盖的纠察队公章?聂副主任问道。
刘海中的手已经隐隐发抖了,机修车间急缺人手,光天又是熟练工,我想着。。。
熟练工?聂副主任猛地抽回材料,上个月三号机床事故,操作员刘光天擅自离岗导致轴承断裂,这就是说的‘熟练工’?
“我要见李主任!” 刘海中胸脯剧烈的起伏着。“这些举报材料,都是厂里有人想公报私仇!”
“李主任在市委学习班参加学习,没空。” 聂副主任冷笑了一声。“要不我帮您打个电话?”
“当初李主任拍着胸脯说,轧钢厂离不开我!” 刘海中手指颤抖着指向车间方向,那些红袖章,那些巡逻队,哪个不是我带着干起来的?
李主任?聂副主任掸掉了烟灰,嘴角扯出冷笑。“对了,你儿子刘光天今天又没来上班吧?机修车间主任说了,就按除名处理。”
聂主任,我求求您了!刘海中突然抓住了聂副主任的手腕子,光天他媳妇刚生了,不能没了这份工作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聂副主任猛地抽回了手,“你当纠察队长那会儿,谋划何家兄弟的房子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心软?”
“对了。” 聂副主任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一句。“你儿媳妇于海棠同志,最近在广播站表现得很积极嘛。”
刘师傅!钢坯卡住了!王建国的喊声,惊得正在回忆中的刘海中手就是一抖,手里的铁钳子差点脱手。
看见传送带缝隙里卡着一块发蓝的钢坯,刘海中想都没想,就伸手去扒,手套一瞬间被烫出一股焦糊的味道。
你疯了!老陈从后面拽住他,用撬棍啊!
几个青工围了上来,七手八脚的把钢坯撬了出来。刘海中看着自己烫红的手掌,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炉前班当学徒的时候,老师父教他辨认钢水温度的口诀。
晚上交班的时候,老陈塞给他一包膏药,烫伤膏,我闺女从卫生院开的。
老陈,装什么好人?刘海中听见更衣室里传来了王建国的声音,“纠察队扣咱奖金的时候,也没见过这样的心慈手软啊?”
刘海中站在漆黑的车间门口,望着远处家属区亮起的灯火。他拿起了的工作证,照片上的自己还穿着纠察队长的制服,红袖章鲜艳得刺眼。
叮---远处传来了电报大楼的整点报时声。刘海中苦笑了起来,一把一把,把工作证撕成了碎片,手一扬。。。
纸屑飘落在车间外面的地面上,像极了当初他带着纠察队查抄投机倒把分子的时候,从人家家里搜出的黄白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