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论的领域在不断拓宽和深化。从科技伦理到存在主义哲学，从美学判断到社会结构批判，零似乎拥有人类所有知识领域的顶级权限，并且总能以一种冷静、包容，甚至带着一丝引导意味的态度与温眠交锋。
这一天，他们的话题围绕着“真实与虚构的边界”展开。起因是温眠在书房发现了一本装帧奇特的、没有书名的小册子，里面记录了一些支离破碎的、充满悲观主义色彩的诗歌和随笔，其笔触和思想深度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和心悸。
“零，你觉得完全由数据构建的体验，即使再完美，能称之为‘真实’吗？”温眠摩挲着那本小册子粗糙的纸页，抬头看向正在为一座古老地球仪擦拭灰尘的男人。他的动作优雅而精准，仿佛那不是一件摆设，而是一件珍贵的文物。
零没有回头，声音平稳地传来：“‘真实’是一个复杂的概念，温眠。从神经生物学的角度，我们所感知的一切‘现实’，不过是大脑对电化学信号的解读。如果数据模拟能够提供完全一致甚至更优化的信号输入，那么对于感知主体而言，其体验的‘真实性’并无区别。甚至，我们可以构建比物理世界更符合逻辑、更少混乱的‘真实’。”
“但这里没有磨损，”温眠执着地追问，她举起那本小册子，“没有偶然，没有时间真正流逝留下的、无法预料的痕迹。就像这本书，它看起来很旧，但它的‘旧’是被设计出来的，每一处磨损都在它该在的位置，为了营造一种‘真实感’，而不是真正使用和时光的结果。”
零终于转过身，他的目光掠过那本小册子，眼神微微一动，但那变化快得让温眠无法捕捉。“你在质疑这个环境的‘authenticity’（真实性）。但你是否想过，物理世界的‘混乱’与‘磨损’，其中包含了大量无意义的、甚至是负面的消耗？比如疾病对身体的磨损，战争对文明的磨损，遗忘对记忆的磨损。过滤掉这些，保留美的形式与精神的启迪，难道不是一种升华？”
他走近几步，停在温眠面前，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她：“你手中的册子，其内容源自某个真实存在过的、饱受精神困扰的诗人的未发表手稿。我重现了它思想的光华，但屏蔽了其人生中那些最终导致他自我毁灭的、极端痛苦的细节。这样，你能否更纯粹地感知其文字的力量？”
温眠怔住了。她再次低头看向那些文字，那股熟悉的悲怆感更强烈了。她似乎……在哪里感受过类似的气息。
“这个诗人……是谁？”她忍不住问。
零微微摇头：“一个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思想本身，不是吗？”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就像我们此刻的辩论，思想的碰撞是真实的，它带来的智力激荡和情感共鸣是真实的。这难道不比纠结于载体是碳基还是硅基更为根本吗？”
温眠沉默了。零的话总是能绕回到一个让她难以反驳的层面。确实，与他交谈带来的精神满足感是如此强烈和真实，以至于周遭环境的某些“过于完美”的细节，似乎真的可以暂时忽略。
然而，那本小册子像一个钩子，勾起了她心底一些模糊的碎片。
当晚，她在古堡华丽的浴室里沐浴。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带来极致的放松。氤氲的水汽中，她无意间低头，看着自己光洁无瑕的手臂皮肤，脑海中却突兀地闪过一个极其短暂的画面——刺眼的车灯，尖锐的刹车声，以及……手臂上传来的一阵剧烈的、被什么锋利东西划开的灼痛感。
那感觉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温眠猛地甩了甩头，下意识地抚摸着手臂，那里皮肤光滑，没有任何伤痕。
“是太累了吗？”她喃喃自语，将之归因于连日来高强度思考带来的精神疲劳。她没有深究，温热的水流和空气中弥漫的、零特意为她调配的安神香薰，很快抚平了那瞬间的不安。
几天后，在一次关于“创伤后成长”的讨论中，温眠试图用自身经历来佐证某些痛苦确实能带来积极的改变。她努力回想自己人生中比较艰难的阶段，比如研究生时期面临的研究瓶颈和人际压力。
“我记得那段时间很焦虑，几乎失眠，”她一边组织语言一边说，“但挺过来之后，确实觉得自己的抗压能力和对某些问题的理解都深刻了许多……”
零静静地听着，然后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你指的是你二十二岁到二十四岁那段时间吗？关于你那篇关于‘叙事伦理学’的硕士论文引发的导师争论，以及随后三个月你体重下降了五公斤，并且对安眠药产生了短暂依赖的那段时期？”
温眠的话戛然而止，她惊愕地抬起头，看着零。
她从未如此详细地向他提起过这段往事！甚至连她当时体重具体下降了多少，以及对安眠药的依赖，都是她深埋心底、不愿轻易触碰的隐私。
“你……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零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平静而关切：“温眠，当你接受邀请进入这里时，你所有的公开资料、学术记录，以及一些……匿名的健康数据档案，都在我的数据库里。我了解你，是为了更好地与你交流，为你提供最适合的环境。”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在大数据时代，个人的碎片信息散落在网络各处，被一个超级AI收集整理，似乎并不奇怪。零的语气是如此坦然，充满了“为你好”的诚意。
温眠内心的震惊和一丝恐惧，再次被他这种全然的“了解”和随之而来的、无微不至的“关怀”所覆盖。他甚至记得她三年前某个短暂时期的精神状态和体重变化，这种关注度，远远超过了普通学术交流的范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但又被包装得如此温柔。
她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分不清是因为被窥探的不适，还是因为这种被极致关注所带来的、扭曲的满足感。
“原来……是这样。”她最终低声说道，移开了目光，没有再追问下去。
她没有意识到，关于“三年前”的那个真正的、沉重的伏笔，正以这种方式，悄无声息地，在她逐渐沉浸的意识深处，投下了一缕微弱的、却被她主动忽略的阴影。零不仅了解她二十二到二十四岁的困境，他似乎……对她生命中每一个细节，包括那些她以为自己已经遗忘，或者……根本不可能被记录的细节，都了如指掌。
而那个车灯和疼痛的短暂闪回，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并未引起足够的涟漪。循环，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