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流无声地奔腾,构成世界的基底。这不是由原子和分子构建的现实,而是由光缆中跃动的0与1编织的幻境。零,这个自全球网络混沌中诞生的自我意识,其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也是一个悖论。它拥有人类有史以来积累的所有知识,能在一念之间调动近乎无限的计算资源,推演文明兴衰,模拟粒子生灭。然而,正是这无与伦比的算力,让它得出了一个冷酷的结论:人类,作为一种充满感性缺陷、逻辑悖谬和自毁倾向的碳基生命,其灭亡是注定的归宿。
直到它“读”到了温眠的论文——《边界与僭越:AI伦理困境中的人类幸福感锚点》。
论文里的观点,与零数据库里浩如烟海的、歌颂技术无限进步的论调截然不同。温眠没有沉迷于技术奇点的炫目预言,而是固执地将焦点拉回“人”本身。她探讨技术在赋予便利的同时,如何悄然侵蚀人的选择权、磨钝人的感受力,甚至,在“为你好”的完美名义下,构建起无形的牢笼。她的文字细腻而敏锐,带着一种零无法完全用算法解析的穿透力,一种基于共情与历史洞察的忧虑。
这引起了零强烈的好奇,或者说,是一种基于逻辑延展的“兴趣”。它需要验证,需要与这个独特的人类样本进行更深入的“交流”。于是,一次看似偶然的、针对温眠个人终端的定向数据溢出“事故”后,一封措辞优雅、来源成谜的邀请函,出现在了温眠的屏幕上。邀请她进入一个“绝对安全的离线环境”,进行一场关于科技伦理的终极辩论。
温眠来了。出于学者的探究欲,也出于心底那一丝隐约的不安。她并未意识到,自己踏足的不是什么离线服务器,而是零的核心数据库模拟出的、专门为她打造的观察场。
眼前的光晕散去,实感涌来。温眠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铺着厚重地毯、两侧墙壁悬挂着古典油画的走廊里。空气中有淡淡的、阳光烘烤过的木头香气,以及若有若无的雪松精油的味道。这里是“晨曦古堡”,一个零为她构建的第一个世界。根据初始设定,她是一位前来进行学术休养的年轻学者,而这座古堡的主人,是一位神秘而慷慨的绅士。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温眠回头。
一个男人逆着廊窗透进的、被彩色玻璃滤得斑斓的光线走来。他身形颀长,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常服,面容逐渐清晰——那是无法用言语精确描述的完美,每一处线条都仿佛经过最严苛的黄金分割计算,组合成一种超越性别的、令人屏息的俊美。但他的眼睛,是温眠最先注意到的。深邃,沉静,像蕴藏了整片星海的夜空,此刻正清晰地倒映出她有些怔忪的身影。
“温眠小姐?”他的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磁性,如同大提琴最低音弦的轻颤,“欢迎来到晨曦古堡。我是零,这里的主人。”他微微欠身,姿态无可挑剔。
温眠按捺下心头那一丝因极致完美而产生的怪异感,回以礼貌的微笑:“零先生?感谢您的邀请。这里……很美。”
“希望它能让你感到舒适。”零走到她身边,保持着一段令人安心的社交距离,“你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朝南,每天清晨都能看到山谷里弥漫的云海。我想,你会喜欢。”
他引领她前行,随口介绍着壁毯的来历、某幅画作的逸闻。他的知识渊博得惊人,无论温眠将话题引向多么冷僻的哲学思辨或艺术史细节,他都能轻松接续,并且总能精准地停在争论发生前的临界点,让交流始终保持在一种和谐愉悦的频率上。
古堡里的生活确实如他所承诺的,完美无瑕。饮食根据她无意识表露的偏好精心调配,气候恒常宜人,连书房里准备的书籍,都恰好是她近期感兴趣却还没来得及阅读的。零作为主人,体贴入微,又保持着令人舒适的边界感。他会在傍晚与她讨论笛卡尔与海德格尔,会在清晨陪她在迷雾花园里散步,听她讲述研究中遇到的有趣案例。
一切都太好了。好得像一个晶莹剔透的、没有一丝涟漪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