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堇的画室,与其说是创作空间,不如说是一座被精心供奉的神坛,同时,也是一座无形的囚笼。
温眠踏足其中时,呼吸不由得一滞。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到化不开的松节油、亚麻籽油以及某种清冽又压抑的冷杉香氛的气味,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颜堇独有的领域气息。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黑色丝绒窗帘遮去了大半,只有几缕倔强的光线穿透缝隙,在满是颜料斑驳的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如同伤痕般的光带。
画室中央,立着一个空置的巨型画架,仿佛在等待它命定的、尚未降临的神作。四周墙壁上,挂满了颜堇早年的作品——那些让他被誉为“神赐之手”的杰作。画面上充斥着爆炸性的色彩和扭曲却充满生命力的线条,无论是肖像还是风景,都透出一股近乎蛮横的、要将观者灵魂都拽入画中的强大张力。那是极致的喜悦、深沉的绝望、沸腾的愤怒……是凡人难以承受的纯粹情绪,被颜堇用画笔定格在了画布之上。
然而,所有这些作品的中心,或者说,它们灵感的源头,都指向同一个人——那些画中或笑或泣,眼神却始终带着某种被剥离了自主性的、纯粹情感投射的女性形象,她们拥有同一张脸,只是如今,已蒙上尘埃。
温眠的视线掠过这些画作,最终落在了画室角落,那幅需要她修复的《虚妄之灵》上。这是颜堇三年前的巅峰之作,也曾是他公开的最后一幅完整作品。画中是一位在荆棘丛中起舞的少女,裙摆染血,脸上却带着超脱痛苦的迷醉微笑。可如今,这幅画却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大片的色块被刮擦、涂抹,甚至有人用尖锐物在画布上划开了几道狰狞的口子,仿佛创作者在极度憎恶中欲将其毁去。
“缪斯失效”,这是艺术圈内部对颜堇沉寂原因的隐晦说法。温眠知道,这意味着他失去了那个能激发他极致情绪波动的“缪斯”。
“温修复师。”
一个低沉、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悦耳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温眠转身。颜堇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身形颀长,穿着沾满颜料的旧工作服,却依旧难掩其与生俱来的清贵气质。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却黑得惊人,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某种濒临极限的、混乱而又专注的情绪。
他的目光落在温眠身上,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直接得近乎失礼:“你能修复它?” 他的视线扫过那幅破损的《虚妄之灵》,语气里听不出是期待还是漠然。
“我需要先了解它受损的原因,以及您最初的创作状态。”温眠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平稳,带着修复师特有的冷静与耐心,“颜先生,破坏性的力量背后,往往是创作意图的扭转或阻塞。我需要懂得它,才能真正修复它。”
“懂得?”颜堇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近乎虚幻的弧度,像是在嘲弄,又像是在渴求。他向前几步,逼近温眠,那双深邃的眼眸紧紧锁住她,“你懂得什么是极致的情感吗?懂得当喜悦像熔岩一样灼烧血管,痛苦如同冰锥刺穿灵魂时的模样吗?不懂得,你怎么修复我的‘灵’?”
他靠得太近了,温眠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除了颜料和香氛外,那股属于他本身的、带着一丝危险和疯狂的气息。她没有后退,只是微微抬着头,目光沉静地回望他:“我或许不懂得您所说的极致,但我懂得如何透过颜料和笔触,去理解创作者那一刻的心跳与呼吸。我的工作,就是让被时间或意外磨损的‘灵’,重新找到依托的形体。”
颜堇沉默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温眠的眼睛,仿佛要从她这潭过于沉静的深水中,挖掘出他渴望的波澜。半晌,他忽然抬手,指向画室一侧紧闭的一扇门,那扇门通向他生活的内间,从未对任何外人开放。
“从今天起,你住在这里。”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像是一位国王在宣布他的法令,“我需要你随时随地,处于我能观察到的范围。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甚至……每一次情绪的波动,都可能是我需要的关键。”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幽深,里面闪烁着温眠后来才明白的、名为“囚禁”的偏执火种。
“她们……那些过往的缪斯,最终都变得平庸,被世俗的尘埃所覆盖,失去了让我战栗的光彩。”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温柔,“但温眠,你不同。你的沉静,你的‘懂得’,像是最坚韧的丝线……或许,你能承受得住,成为那唯一的、永恒的……”
他没有说出“缪斯”两个字,但温眠已经感受到了那两个字所带来的、令人窒息的重量。她明白,这份高薪且极具挑战性的工作邀请,从一开始,就是一张通往这位天才画家精心构筑的囚笼的门票。他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修复师,他需要的是一个新的、更符合他理想的“灵感源”,一个他以为可以彻底掌控,用以激发并独占那极致美丽与痛苦的“缪斯”。
而她,温眠,这个性格沉稳,灵魂深处却早已在无数次快穿任务中习惯了应对各种偏执与疯狂的修复师,在颜堇提出这个近乎无理的要求时,内心竟奇异地没有升起太多抗拒。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眼中那濒临毁灭的疯狂,以及疯狂深处,那一点点对“懂得”近乎绝望的渴求。她爱他,这份爱不知起始于哪个任务世界的回眸,却在此刻这个碎片般的世界里,落在了这个名为颜堇的、破碎的灵魂上。
她需要修复的,或许不止是那幅画。
“好。”温眠轻轻点头,应下了这份囚禁,“我住下。”
她的答应如此干脆,反而让颜堇怔忪了一瞬。他眼底的疯狂似乎被这平静的回应稍稍抚平了一丝,但随即,是更深的探究和一种近乎野兽确认领地般的占有欲涌现。
“很好。”他低语,唇角那抹虚幻的弧度变得真实了些许,却也更令人不安。
温眠知道,她已经踏入了这座名为“颜堇”的囚笼。而这场较量——他那极致疯狂的创作欲与她所追求的灵肉合一的懂得之间的张力,才刚刚拉开序幕。她既是修复师,也即将成为他画布上意图捕捉的“囚徒”,但她内心深处,何尝不也是想借此,修复这个她所爱之人的灵魂碎片?囚笼之内,谁才是真正的囚徒,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