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子卿拒绝了李寒霜的邀请。
午后的京都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阳光的海绵,沉闷而燥热。
蝉鸣在行道树浓密的枝叶间嘶鸣,单调得令人昏昏欲睡。
姬子卿靠在“听雨轩”雅间冰凉的藤椅背上,窗外刺目的光线被竹帘切割成细长的金条,斜斜地打在他脚边光洁的柚木地板上。
他对面,李飞和文龙利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我靠!”李飞手里的冰镇酸梅汤差点泼出来,他猛地凑近,几乎要贴到姬子卿脸上,鼻翼翕动着,“你是老姬……吧?真是你?不是…你这脸…这气质…你丫偷偷去棒子国回炉重造了?”他粗糙的手指虚虚地在姬子卿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旁比划着,满脸的难以置信。
文龙利稍微矜持点,但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的精光暴露了他同样汹涌的好奇心。
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装模作样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姬子卿身上来回扫视。“阿飞说的没错,子卿,你这变化…何止是整容,简直是脱胎换骨,换了个人!”
他咂咂嘴,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快说说,跟柳如烟…到底怎么回事?你俩…真离了?”他问得小心翼翼,带着浓烈的探询意味。
自从五年前那场轰动京都的婚礼后不久,姬子卿就如同人间蒸发,他们这几个昔日最铁的兄弟,也再没收到过他的半点消息。
姬子卿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清茶,指尖感受着薄瓷杯壁透出的微凉。他垂着眼,看着碧绿的茶汤里一根茶梗缓慢地沉浮,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嗯,离了。”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结束了。”
“结束了?”李飞怪叫一声,嗓门大得引得旁边雅间隐约投来不满的目光,“那可是柳如烟!京都多少人的梦中情人!你说结束就结束了?老姬,你这魄力…兄弟我服了!不过…到底为啥啊?”他脸上写满了“快给我八卦”的急切。
文龙利则更敏锐地捕捉到了姬子卿语气里那丝彻底的漠然和难以言喻的疲惫。他皱了皱眉,把话题岔开:“行了阿飞,子卿刚回来,别逮着人家伤疤问个没完。倒是你,”他再次看向姬子卿,带着点审视,“这次回来,真就为了跟柳如烟做个了断?没别的打算?”他顿了顿,想起早上隐约听到的风声,“还有,昨晚…你真跟李家那位大小姐碰头了?”
姬子卿抬眼,目光淡淡地扫过文龙利探究的脸,又落在窗外被热浪扭曲的空气上。“嗯,碰巧。”他应了一声,算是回答,却吝啬得不肯再多说一个字。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深不见底的古井,让文龙利准备好的后续追问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雅间里一时只剩下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和李飞吸溜酸梅汤的动静。文龙利和李飞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陌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眼前这个姬子卿,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和他们勾肩搭背、插科打诨,被人挤兑几句就脸红脖子粗的毛头小子了。
他身上有种沉淀下来的、冷硬的东西,像一块被时光和经历反复打磨过的寒铁,沉默,却带着无形的棱角,让人不敢轻易触碰。尤其是他提到“柳如烟”和“结束”时的语气,那种彻底的抽离感,让他们心底发寒。
这沉默的、略带尴尬的气氛被李飞一声咋呼打破。
“哎呀!光喝茶有什么意思!”他猛地一拍桌子,“走走走!‘暗涌’!新开的场子!给老姬接风洗尘去!庆祝你…呃…重获自由!不醉不归!”他不由分说地站起来,蒲扇般的大手就去拽姬子卿的胳膊。
姬子卿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臂自然地一沉,避开了李飞的手。“不了,你们去吧。”他声音依旧平淡,“有点累。”
“累什么累!”李飞瞪着眼,“三年不见,一杯酒都不肯跟兄弟喝?太不够意思了老姬!不行,今天说什么也得去!”文龙利也在一旁帮腔:“是啊子卿,就当陪陪我们,坐一会儿也行。”
姬子卿看着两个昔日好友脸上那种熟悉的、带着点无赖的执着热情,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冰层下被搅动了一下的暗流。
他沉默了几秒,终究还是站起身。“只坐一会儿。”
他妥协道,语气里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纵容,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暗涌”深藏在城市最繁华也最隐秘的角落。
推开厚重的黑色大门,震耳欲聋的电子音浪混合着浓烈香水、酒精和荷尔蒙的气息便如实质般扑面砸来。
光怪陆离的镭射光束切割着弥漫的烟雾,舞池里人影幢幢。
李飞和文龙利如同回了水的鱼,瞬间兴奋起来,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处视野不错的半包围卡座。
姬子卿被他们夹在中间,置身于这片喧嚣的旋涡中心,却像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罩。
他陷在柔软的黑色皮质沙发里,背脊挺直,只点了一杯加冰的苏打水,透明的液体在变幻的彩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
他沉默地啜饮着,眼神疏离得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
李飞和文龙利则早已融入气氛,几杯烈酒下肚,嗓门在音乐间隙里格外响亮。
“啧,看那边那个穿红裙的!够辣!”
“哎哟我去!那个…那个不是以前咱们隔壁班的那个谁吗?叫什么来着?脸怎么肿成这样了?”
就在李飞唾沫横飞地对着一个方向猛拍文龙利大腿时,他夸张的动作和声音骤然卡壳。
他张着嘴,眼睛直勾勾地越过舞池边缘,死死盯在某个点上,脸上是混合着极度震惊和某种强烈惊艳的呆滞表情。
文龙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手里的酒杯也顿在了半空。
只见舞池边缘的阴影与光怪陆离的光束交界处,一个身影正朝他们所在的卡座方向款款走来。
深紫色的吊带丝绒短裙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钻石项链在她瓷白的肌肤上闪烁。
那张脸,褪去了记忆中最后一丝青涩,妩媚得极具侵略性。
是王菲菲。
可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男人。
身形挺拔,嘴角噙着一抹掌控一切的笑意。
两人如同自带聚光灯,径直走向姬子卿他们的卡座。
李飞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放下酒杯,脸上堆起夸张的笑容:“菲…菲菲?!我的老天爷!真是你啊菲菲!这…这也太…太漂亮了!我差点没敢认!还有赵…赵公子!幸会幸会!”
文龙利也赶紧站起身:“王菲菲?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惊人啊!这位是……”
“赵云龙”
赵云龙随意地点了下头,目光掠过李飞和文龙利,带着漠然的敷衍,最终牢牢锁在卡座深处那个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动作的身影上——姬子卿。
王菲菲的目光,从一开始就穿透了李飞和文龙利,像两道无形的探照灯,牢牢锁在姬子卿身上。
她脸上的笑容妩媚,眼底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惊艳、探究、还有一丝被刻意压抑的、属于过往的波澜。
她无视了李飞和文龙利的激动问候,高跟鞋踩着鼓点,径直走到姬子卿面前。
卡座上方旋转的球灯投下一片流动的紫色光晕,笼罩住两人。
王菲菲微微俯身,深紫色的裙摆阴影落在姬子卿膝头。
馥郁的香气强势侵入。她红唇微启,声音清晰地穿透轰鸣:
“姬子卿…”她舌尖仿佛带着钩子,轻轻卷过他的名字,尾音拖长,“你不是答应我要请我吃饭吗?。”她晃了晃手中琥珀色的酒液,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请我喝一杯?”她的目光灼灼,带着直白的探究和一丝挑衅。
姬子卿终于抬起了眼。
他的动作很缓。
长长的睫毛掀开,露出那双深不见底、在光影下更显幽邃的眼眸。
眼神平静得可怕,像结了冰的湖面,倒映着王菲菲过于用力的妩媚和眼底深处的震动。
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惊讶,没有喜悦,甚至连被打扰的不耐都欠奉。那是一种彻底的、近乎冷酷的漠然。
他抬起手,却不是去接王菲菲的酒杯。
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苏打水杯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这个细微的动作透出一种无声的拒绝和疏离。
就在这时,隔壁卡座刻意拔高的、带着恶意的议论声,如同淬了毒的细针,精准刺破了紧绷的空气:
“……听说了吗?昨儿晚上,京都圈子里都炸了!”
“什么瓜?”
“还能有谁?吃软饭的那个刚回来的呗!啧,一回来就勾搭上了李家的那位总裁李寒霜!深更半夜,孤男寡女……”
“真的假的?他不是跟柳如烟……”
“早离了!柳家不要的!我看啊,这是攀不上柳家那高枝儿,转头就急着找下家呢!李家那位…嘿嘿,胃口倒是不小!”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呗!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身份……”
声音清晰地飘进卡座。
李飞和文龙利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文龙利攥紧了拳头,愤怒又担忧地看向姬子卿。
赵云龙嘴角玩味的笑意加深了,抱着臂,好整以暇。
王菲菲脸上的妩媚笑容明显僵了一下,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关节泛白,她看着姬子卿,等待他的反应——愤怒?辩解?哪怕一丝难堪?
姬子卿却仿佛根本没听见那些刺耳的议论。
他摩挲杯壁的手指停下了。
在所有人聚焦的目光下,在恶毒的流言蜚语还在嗡嗡作响的当口,他极其平静地端起那杯苏打水。冰块晃动,发出单调的“叮当”声。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随意地落在杯中融化的冰块上。
然后,他用那低沉、清晰、穿透一切嘈杂的平淡声音,陈述了一个冰冷的事实:
“是离了。”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在确认一个众所周知的、与他无关的结局。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给这个冰冷的陈述划上一个更明确的句号:
“和柳如烟,结束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卡座上方旋转的灯光恰好扫过一道冷白色的光束。
那束光,锐利如刀锋,精准地照亮了姬子卿随意搭在杯壁上的左手。
无名指根部,一道极浅、却清晰可见的、因长期佩戴戒指而留下的环形白痕,在强光下骤然显现。那圈白痕,在周围健康肤色的映衬下,像一道沉默的伤疤,一个褪色的烙印,无声地诉说着一段已然终结、却无法彻底抹去的过往。
它比任何戒指的光芒都更刺眼,也更冰冷。
王菲菲脸上的血色,如同被瞬间抽干。
所有的妩媚、探究、强装的镇定,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猝不及防的惊愕和一种被这道白痕狠狠刺穿的狼狈。
她端着酒杯的手指猛地一颤,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剧烈晃荡,几滴溅落在她昂贵的手包上。
李飞和文龙利也愣住了,他们这才注意到那道几乎被忽略的戒痕,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原来,他并非毫无痕迹地离开。
赵云龙的目光在那道白痕上停留了一瞬,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
只有姬子卿杯中的冰块,还在无知无觉地、缓慢地融化,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碎裂声。
而他本人,只是垂着眼,看着那圈留在无名指上的、属于过去的苍白印记,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