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十五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更晚一些。
凤翔京的柳枝才刚抽出嫩芽,空气中还带着料峭的寒意。
紫宸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着殿内的清冷。
李昭华正批阅着奏章,忽听得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沉重,却又异常坚定的脚步声。
她抬起头,便看到首辅崔沅,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步入殿中。
今日的崔沅,依旧穿着那身象征着一品文官极致的紫色仙鹤补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但细看之下,便能发现她的步伐不复往日的沉稳迅捷,身形也略显佝偻。
那张饱经风霜、睿智沉静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倦意,握着象牙芴板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似乎在极力抑制着某种不适。
李昭华放下朱笔,目光落在崔沅身上,没有说话。她心中已然明了。
崔沅走到御阶之下,并未像往常一样直接奏事,而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双膝跪地,将那代表首辅权柄的象牙芴板,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陛下,”她的声音依旧清晰,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和疲惫。
“臣崔沅,蒙陛下不弃,委以首辅重任,至今已十有五载。
臣……幸不辱命,然今年老体衰,精力不济,恐难再胜任枢机重责,贻误国事。
恳请陛下,准臣……致仕还乡。”
话语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李昭华看着跪伏在地的老臣,看着她花白的头发,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一时间,殿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十几年了。从初定天下时在云州招贤纳士,到制定新政、改革盐铁,再到开拓海疆、制定《海洋法》,应对一次次危机,
平衡朝堂内外……眼前这个女子,几乎是以一己之力,为她撑起了整个帝国的政务运转,是她最倚重的臂膀,最信任的谋主,亦是……难得的知己。
岁月不饶人。李昭华自己尚且感到肩上担子日益沉重,更何况是事必躬亲、呕心沥血的崔沅?
良久,李昭华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崔卿,何出此言?朕与这帝国,尚需卿之智。”
崔沅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释然又带着恳切的微笑:
“陛下,臣非虚言。近日批阅文书,常感目眩神摇,精力难继。
陛下曾言,治国如弈棋,需有长远之见。
臣……已感力不从心,若强撑于此位,非但不能为陛下分忧,反成拖累。且……”
她顿了顿,目光中带着一丝欣慰与坦然:
“苏琬、林婉清等后辈,经多年历练,已堪大任。
新政框架已成,法典俱备,后继有人,臣……可以放心了。”
李昭华沉默着。她知道崔沅说的是实情。苏琬执掌理藩院,处事愈发老练;林婉清总领海关,雷厉风行。
朝堂之上,一批批从储才院走出、受过崔沅亲自点拨的年轻官员,也开始在各个岗位崭露头角。
帝国的政务体系,已然具备了自我更新和持续运转的能力。
“卿去之后,鸾台之事,交由何人?”李昭华问道,这是最后的确认。
崔沅毫不犹豫:“苏琬沉稳干练,深谙政务律法,可继任首辅,执掌鸾台。”
又是一阵沉默。李昭华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十几年来,眼前之人伏案疾书、纵横捭阖的无数个日夜。
最终,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与……不舍。
“准奏。”
两个字,重若千钧。
李昭华站起身,走下御阶,亲自来到崔沅面前,没有让内侍动手,而是伸出双手,接过了那柄象征着帝国文官最高权柄的象牙芴板。
入手微沉,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主人掌心的温度。
“崔沅听封。”李昭华的声音变得庄重。
“臣在。”崔沅再次俯首。
“卿辅佐朕躬,定鼎天下,总理阴阳,功在社稷。
今虽致仕,然功勋卓着,朕特加封尔为‘太师’,赐爵‘文正公’,岁禄如旧,见朕不拜,荣养终身!”
太师!三公之首,乃是人臣极致的荣宠。文正,更是对文臣一生功业最高的褒奖。
崔沅眼眶微热,深深叩首:“臣……崔沅,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没有推辞,坦然接受了这份殊荣。
因为她知道,这不仅是对她个人的肯定,更是陛下对她所推行的一系列新政、所制定的一系列法典的可,是陛下给予她这位老臣,最体面的落幕。
数日后,一道震动朝野的旨意颁行天下:
首辅崔沅,因年老体衰,上表乞骸骨,帝勉从其请,加封太师、文正公,荣养致仕。
原理藩院尚书苏琬,晋为首辅,入主鸾台!
权力交接,在一种平静而有序的氛围中完成。
苏琬带着几分激动,更多的却是沉甸甸的责任感,走进了那座她老师经营了十几年的鸾台正堂。
案几之上,文书摆放整齐,一切都如同崔沅仍在时一样,只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已不会再来。
崔沅离京那日,没有惊动太多人。
一辆朴素的马车,在寥寥几名仆役的护送下,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凤翔京的城门。
马车里,崔沅换上了一身寻常的青色布衣,放下了盘了十几年的发髻,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着。
她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巍峨的帝都,目光穿过城墙,仿佛看到了皇宫深处,那个依旧在孤灯下批阅奏章的身影。
她的时代,结束了。
但她们共同缔造的这个帝国,以及她们播下的种子,必将在一个新的时代里,继续生长,开花结果。
马车辘辘,驶向远方。
而帝国的鸾台之内,新的首辅苏琬,已经坐在了那张宽大的案几之后,翻开了第一份需要她决断的奏章。
窗外,春日的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