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真道长的话,像一颗火星子掉进了李昭华心里那片早就被恨意和怒火烤得焦干的荒原。
是啊!光恨有什么用?光逃有什么用?得像玄真道长说的,先把自个儿的命保住,再把那些散落在犄角旮旯、跟她一样憋着口恶气、不想认命的姐妹,一个个扒拉出来!
“多谢道长指点!赠药赠书之恩,李昭华铭记在心!” 李昭华对着玄真道长,郑重地抱拳行了一礼。这一次,眼神里的迷茫散了大半,只剩下沉甸甸的决断和一股子破土而出的狠劲儿。
清微观那点难得的暖意和药香,终究留不住李昭华。卫铮还在昏睡,呼吸倒是平稳了些,但那张脸依旧灰败得吓人,没十天半月根本下不了地。青梧身上的伤也才刚结痂,走路还一瘸一拐。
可李昭华等不了。
玄真道长那句“聚沙成塔,力撼乾坤”,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日夜不宁。卫铮是一把好刀,青梧是忠心的姐妹,可要在这乱世里真正扎下根,活出个人样,光靠刀和忠心,不够!她们需要“筋骨”!需要能劈开荆棘的“利斧”!
欧冶明!
那个在神机坊里,被当作牲口一样使唤,却能随手拆解锁具、弄出呛人烟雾的女人!
她就是那把能劈开未来的“利斧”!
“道长,卫铮和青梧……拜托您了!” 李昭华对着玄真道长,深深一揖。
她换上了一身阿箐找来的、更合身也更不起眼的深灰色粗布男装,脸上重新抹了灶灰,那本《救荒本草》和伤药贴身藏好。
玄真道长看着她眼中那簇重新燃起、却更加沉静执着的火焰,微微颔首:“放心。此地清静,官兵轻易不敢来犯。倒是你……”
她目光落在李昭华重新包扎过、却依然隐隐作痛的手上,“此去神机坊,龙潭虎穴,务必小心。记住,事若不可为,保全自身,方有来日。”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得小小的、画着些简单线条的粗糙麻纸:“这是通往安平城西郊的一条隐秘小路,避开官道哨卡。另外,前日有香客提及,神机坊因赶制一批军械,近日盘查极严,尤其入夜后,守卫增加了一倍不止。”
情报!宝贵的情报!
李昭华心头一暖,郑重接过地图:“谢道长!我记下了!”
告别青梧(小丫头眼泪汪汪,千叮万嘱要小心),李昭华借着黎明前最深的夜色,像一道融入阴影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栖霞山,朝着安平城的方向潜去。
玄真道长给的路线果然隐秘,多是荒废的田埂和崎岖的山脚,虽然难走,但避开了所有可能有官兵盘查的大路。她走得极快,脑子里反复盘算着玄真透露的情报:守卫加倍,盘查极严……
硬闯是找死,得智取!
日头西斜时,她终于摸到了安平城西郊。远远地,就看到一片被高大围墙圈起来的巨大工坊。
黑黢黢的烟囱像怪兽的触角,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即使隔得老远,也能听到里面传来沉闷的金属敲击声和隐约的呵斥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煤烟和铁锈混合的怪味。
神机坊!官办军械重地!围墙高耸,上面插满了防止攀爬的尖刺。唯一的大门紧闭,两侧站着七八个挎着腰刀、眼神凶狠的兵丁,对进出的人盘查得极其仔细,稍有不对就推搡喝骂。
李昭华躲在远处一片枯黄的芦苇荡里,仔细观察。正如玄真道长所说,守卫森严,白天根本混不进去。只能等天黑!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彻底黑透。工坊里灯火通明,敲打声、号子声反而更响了,显然是在连夜赶工。围墙上的火把也点了起来,映得墙头人影晃动,巡逻的守卫比白天看得更勤。
李昭华像只壁虎,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围墙根,借着阴影的掩护,小心翼翼地移动。
她在找玄真道长地图上标注的一个“可能”存在的缺口——据说是早年一次大雨冲垮了围墙一角,后来用碎石和烂泥草草堵上的地方。
黑暗中摸索了半天,手脚都冻得麻木了,终于在一处长满枯藤、堆满废弃炉渣的角落,摸到了!墙体明显凹凸不平,一块块胡乱垒砌的石头和硬泥块,堵住了一个大约能容人钻过去的破洞,外面还堆了不少烂木头遮掩。
就是这儿!
李昭华心中一喜,立刻动手。她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只能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扒拉那些松动的石块和烂泥。手指被尖利的石头边缘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也顾不上疼。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扒开了一个勉强能让她这瘦小身板钻过去的缝隙,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煤烟味、汗臭味混合着金属烧灼的焦糊味扑面而来。
她屏住呼吸,像条泥鳅一样,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里面是另一番景象!巨大的工棚连成一片,炉火熊熊,映得人脸上红光跳动,汗流浃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沉重的号子声、监工尖利的呵斥声和鞭子抽在皮肉上的脆响,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浪和噪音。
无数穿着破烂单衣、甚至赤着上身的工匠,像麻木的工蚁,在炉火、铁砧和沉重的材料间机械地劳作。监工拎着鞭子,像驱赶牲口一样在人群中穿梭,稍有不顺眼,鞭子就劈头盖脸抽下去。
李昭华的心猛地揪紧了,这哪里是工坊?分明是人间地狱!
她强压下心头的愤怒和不适,缩在堆积如山的废弃模具和铁料后面,像只警惕的野猫,寻找着欧冶明的踪迹。玄真道长只知她在神机坊,具体在哪一区却不知道。
她凭着记忆里欧冶明那蓬头垢面、双手被锁链磨破的形象,在昏暗嘈杂的工棚间小心穿梭。目光扫过一张张被炉火烤得黝黑、布满汗水和疲惫的麻木脸庞。
没有……不是她……
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一阵异常刺耳、带着哭腔的怒骂声从不远处一个相对独立的工棚里传来:
“他爹的!死哑巴!废物!连个鸟嘴铳的膛线都拉不直!要你何用!浪费老子的好铁!”
紧接着是“啪!”一声清脆狠戾的鞭响,和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李昭华心头一跳,她循着声音,悄悄摸到那个工棚的破窗户边,借着里面炉火的光亮,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去——
只一眼!
李昭华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一股冰冷的杀意混合着巨大的愤怒,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
工棚里,一个穿着油腻绸衫、脑满肠肥的监工,正挥舞着沾血的皮鞭,对着角落里一个蜷缩的身影疯狂抽打!
那个身影……正是欧冶明!
她比李昭华上次在市集匆匆一瞥时更加凄惨。头发像枯草一样纠结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那件单薄的囚衣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黑灰和暗红的血污。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双手!手腕被一副沉重的、带着尖刺的铸铁镣铐死死锁住,镣铐边缘深深嵌入皮肉,磨得血肉模糊,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森森白骨!
她像一只被折断翅膀、锁在铁笼里的鹰,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承受着雨点般的鞭打。
鞭子抽在她背上、手臂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却只是死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身体和从乱发缝隙中透出的、那两道冰冷麻木到极致、却又隐隐藏着不屈火焰的目光,证明她还活着。
“废物!起来干活!” 监工打累了,喘着粗气,一脚踹在欧冶明身上,“今天不把这批铳管给老子弄好,老子扒了你的皮!”
欧冶明被他踹得晃了晃,依旧没动。监工骂骂咧咧地又踹了几脚,才悻悻地转身离开,大概是去别处巡查了。
工棚里只剩下欧冶明一个人,还有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试图够到旁边散落的一根细铁条。那动作牵动了伤口,疼得她浑身痉挛。
就在这时,一个压得极低、带着急切和一丝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别动!我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