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夜,比中原更显辽阔深邃。
繁星如同碎钻,密密麻麻地撒在黑丝绒般的天幕上,一条璀璨的银河横贯天际,壮丽得令人心折。
然而,在这片星空之下,位于草原王庭核心的金顶大帐内,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萨仁公主独自坐在铺着完整雪狼皮的宝座上,身前的矮几上,摊着两份刚刚送达的、还带着风尘气息的羊皮卷。
一份来自南边,详细描述了赤那三百精骑在干涸河床遭遇伏击、全军覆没、主将被擒的惨败;
另一份,则是潜伏在凤鸣朝内部的眼线,拼死送出的关于玄真道长已查明北地牲畜疫情乃人为、且线索直指草原主战派的密报。
帐内只点着几盏牛油灯,跳动的火苗将她那张兼具草原儿女英气与统治者威严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
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柄华丽弯刀的刀柄,翡翠扳指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败绩!而且是如此干净利落、近乎羞辱性的败绩!
赤那虽然莽撞,但也是草原上排得上号的勇士,他带领的三百精骑更是部落里的精锐。
可面对大凤那些名不见经传的、甚至可能刚从什么“讲武堂”出来的年轻将领,竟然输得这么惨。
连人家一根毛都没伤到,自己反倒全军覆没!
这消息要是传开,对她这位刚刚统一草原、威望正盛的“苍狼之主”来说,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些本就对她与南人互市政策不满的主战派长老和将领,恐怕更要借题发挥了。
而更让她心头沉甸甸的,是那份关于疫情真相的密报。
她早知道部落里有些不安分的家伙,对互市不满,暗中搞些小动作,她也乐得借这些人的手给南边施加压力,为自己争取更多谈判筹码。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帮蠢货竟然敢用散布瘟疫这种断子绝孙的阴毒手段。
这已经超出了底线,一旦事情彻底败露,她萨仁公主的名声将彻底臭遍草原和中原,互市也必将永久中断,甚至可能引来大凤的倾力报复。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萨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意。
她气的不仅是部下的愚蠢,更是他们对自己权威的挑战和对整个部落长远利益的破坏。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公主!公主!赤那被南蛮子抓了!三百勇士一个都没回来!这口气我们不能忍啊!”
一个粗豪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闯了进来,正是部落中主战派的代表人物,万夫长巴特尔。
他身材魁梧得像头人立而起的棕熊,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此刻因为愤怒而显得更加凶悍。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几名同样神情激愤、身上带着血腥气的将领。
“巴特尔,未经通传,谁让你进来的?”
萨仁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让巴特尔等人暴躁的气势不由得一窒。
“公主!”巴特尔梗着脖子,右手捶打着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
“南人欺人太甚!他们杀了我们的人,抓了我们的勇士!这是在打我们草原雄鹰的脸!
我们必须用血来洗刷耻辱!请公主下令,集结大军,踏平镇北关,让那些南蛮子知道我们的厉害!”
“对!踏平镇北关!”
“杀光南蛮子,抢了他们的粮食和女人!”
他身后的将领们也纷纷鼓噪起来,帐内充满了好战的狂热气息。
萨仁冷冷地看着他们,等他们的声音稍微小了些,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踏平镇北关?巴特尔,你忘了虎牢原了吗?忘了慕容桀的铁浮屠是怎么没的吗?
还是你觉得,我们草原的儿郎,比慕容桀的百战精锐更耐打?”
巴特尔脸色一僵,虎牢原之战是草原人心中不愿提及的痛。
但他依旧不服:“公主!今时不同往日!我们草原如今统一了,兵强马壮!
而且南人现在是女人当家,阴气重,正是我们进攻的好时机!”
“女人当家?”
萨仁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她站起身,走到巴特尔面前,虽然身高不及他,但那迫人的气势却让巴特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李昭华那个女人,能用几年时间平定内乱,建立新朝,还能培养出岳翎、赵映月这样的将领……你管这叫阴气重?巴特尔,你的勇武,是用脑子换来的吗?”
巴特尔被噎得面红耳赤,呐呐说不出话。
萨仁不再看他,目光扫过其他将领:“打仗,不是光靠一股血勇就行!
我们刚刚统一,内部还有许多部落心怀异志,需要时间消化。
互市给我们带来了急需的粮食、布匹、铁器,让我们能休养生息!
现在为了你们那点可笑的颜面,就要撕毁和约,重启战端,让部落儿郎去流血送死,让刚刚好转的日子再陷入困顿?这就是你们为部落着想的方式?”
她猛地一拍矮几,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赤那擅自挑衅,中了南人埋伏,是他自己无能!败了就是败了,没什么好说的!至于北地的疫情……”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极其危险,盯着巴特尔等人:“本公主会亲自派人去查!
若是让本公主知道,是谁在背后用了这等下作手段,破坏互市,损害部落利益,无论他是谁,本公主绝不轻饶!”
巴特尔等人被萨仁的气势所慑,又听出她话里有话,似乎已经掌握了某些证据,顿时气焰矮了半截,不敢再强硬顶撞。
萨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重新坐回狼皮宝座,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疲惫和决然:
“传本公主命令:各部严守领地,没有本公主金箭令,任何人不得再擅自南下挑衅!违令者,以叛族论处,格杀勿论!”
“另外,”她看向帐外侍立的亲信女官。
“挑选一队精干使者,带上本公主的亲笔信和草原的礼物,即刻出发,前往凤翔京。
告诉大凤皇帝,赤那擅自挑衅,罪有应得,我草原认下这次失利。
北地疫情之事,我部会严查,给大凤一个交代。
希望双方能以大局为重,维护互市,勿使小人奸计得逞。”
这道命令,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入了一瓢冷水,暂时压制住了主战派的躁动,却也引来了无数惊疑不定的目光。
萨仁公主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她挥退了巴特尔等人,独自走到大帐门口,掀开厚重的毛毡门帘,望着南方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属于大凤的广袤土地。
夜风吹拂着她额前的发丝,带着青草和远方雪山的寒意。
“李昭华……”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复杂难明。
有忌惮,有欣赏,更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凝重。
“这一次,是你赢了半子。”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但草原的雄鹰,不会永远低头。互市……或许只是开始。”
她放下门帘,转身走回帐内深处,身影融入跳动的灯影之中。
草原的苍狼之主,在权衡了内部压力与外部威胁、短期利益与长远布局之后,最终做出了看似退让、实则更为深谋远虑的抉择。
一支带着和平信号与试探意味的使团,在星夜的掩护下,悄然离开了草原王庭,向着南方的凤翔京疾驰而去。
北疆的紧张局势,因为萨仁公主的这一决定,暂时得到缓解。
但所有人都知道,和平的表象之下,是两个强大的统治者之间,更加微妙和长久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