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蹲在第七块标记桩旁,手还搭在那根插进田埂的竹签上。灯笼歪在木桩上,火光晃着稻苗的影子。
他听见山下有脚步声。
不是楚墨那种稳重的脚步。这声音轻,断断续续,踩得枯叶碎得不干脆。那人走两步停一下,像是怕被听见,又像是走不动。
沈砚没抬头。
他知道是谁。
林阿禾慢慢爬上坡,衣服蹭过石头和草茎。他走到梯田边就停住了,站着喘气。风吹得他肩膀一抖一抖。
沈砚还是不动。
过了很久,林阿禾蹲下来,伸手去摸最边上的一株稻苗。他的手指发颤,指尖刚碰到叶子,突然缩回。他又等了几息,再伸出去,这次抓住了稻茎,一点点往下压,想把根拔出来。
土很紧,拔不动。
他换了只手,用指甲抠进泥里,用力一掀。
稻苗动了一下。
“林阿禾。”
声音不高,也不低。
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
林阿禾的手僵住,整个人也僵住。他慢慢抬头,看见沈砚站在高一级的田埂上,灯笼照着他半边脸,眼睛黑沉沉的。
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一寸,嘴唇张了张,没出声。
沈砚没动。
“我……我没……”林阿禾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哑得不像话,“我不是来偷的。”
“那你来做什么?”沈砚问。
“我……我想看看……”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的手,“看看它们长得好不好。”
“看要用眼睛。”沈砚说,“不是用手去拔。”
林阿禾说不出话了。
他跪坐在泥地里,头垂下去,肩膀塌了下来。
沈砚盯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粒金黄的稻种。
“你娘的药,赵承业扣着。”沈砚说,“你想拿稻种换药,对不对?”
林阿禾猛地抬头,眼里全是惊慌,“我没有!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南岭的事!我……我就是……”
“我知道你没说。”沈砚打断他,“你要是说了,赵承业早就带人来抢了。他不会等到现在。”
林阿禾愣住。
“你也知道这十七粒稻种多重要。”沈砚声音低了些,“没有它,新安明年还得饿肚子。可你还是来了。因为你娘不能断药。”
林阿禾的眼眶红了。
他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你记账认真,做事仔细。”沈砚说,“上次修渠,你半夜还在核对工分册。这样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来毁梯田。你来,是因为你没路走了。”
林阿禾低下头,手指抠进泥土里。
“可你错了。”沈砚说,“你要是真拿了稻种走,你娘的药能拿到,但你再也回不了新安。你信不信?”
林阿禾没抬头。
“我不抓你。”沈砚说,“我也没让别人守你。我要是想抓,昨晚你就已经被绑在县衙大牢了。我等你来,就是想看看,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谁。”
林阿禾的肩膀开始抖。
“你不是赵承业的眼线。”沈砚说,“你是新安县的小吏,是你娘的儿子,是跟我们一起修过渠、撒过灰、数过稻苗的人。你要是现在走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再抬头看人一眼。”
林阿禾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泥里。
“我不想害新安……”他声音很小,“我真的不想……可是我娘她……咳得厉害……大夫说,再断药,撑不过这个月……”
沈砚没说话。
他弯腰,把那几粒稻种放进林阿禾空着的手里。
“拿去。”他说。
林阿禾猛地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这是给你的。”沈砚说,“不是让你交给赵承业。是让你拿回去,告诉你娘——新安的稻种活了,以后年年都有饭吃。她不用怕,你也不用怕。”
林阿禾的手抖得接不住稻种。
沈砚帮他合上手掌,“你要是还认这个家,明天照常去文书房登记工分。要是你觉得对不起我们,那就用一辈子去还。别用偷的,用干的。”
林阿禾跪在泥里,死死攥着手里的稻种,眼泪不停地流。
“我不该……我不该来……”他哽咽着,“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家……”
“现在说这话,还来得及。”沈砚说,“你要是一走了之,才是真的对不起。”
林阿禾抬起头,满脸是泪,“我还能……留下来吗?”
沈砚看着他,“你要是想走,我现在就让开。你要是想留,明天早上,我去县衙,还能看见你坐在桌前写账本。”
林阿禾扑通一声磕了个头,额头撞在泥地上。
“我留下……我留下……”他哭着说,“我哪儿也不去……我给你干活……我什么都干……”
沈砚没扶他。
他转身走到棚子边,拿起挂在木桩上的灯笼。
火光映在他脸上,照出一道清晰的轮廓。
他站在那里,没走。
林阿禾还跪在田埂上,双手抱着稻种,像抱着命根子。
风从南岭吹过来,稻苗轻轻晃动。
沈砚低头看了看脚边的铲子。
他弯腰捡起来,轻轻敲了三下地面。
咚、咚、咚。
声音传得很远。
他知道楚墨听到了。
他也知道,有些人,只要还没走远,就还能拉回来。
他把铲子放回原位,拎起灯笼,沿着田埂往高处走。
每一步都很慢。
走到最高一级梯田时,他停下。
回头看向林阿禾。
“你还记得第一次来新安那天吗?”沈砚问。
林阿禾抬起头,眼泪还没干。
“那天你背着包袱,站在我面前,说你想找个活路。”沈砚说,“我说,新安不挑人,只看人愿不愿做事。你现在告诉我,你还愿不愿意?”
林阿禾抹了把脸,用力点头,“愿意!我愿意!”
“好。”沈砚说,“那你明天照常上班。工分照记,饭照吃。谁要是问你为什么还用你,你就说——县令说了,人有难处,不能一棒子打死。”
林阿禾跪在泥里,重重磕了个头。
沈砚没再说话。
他转身继续往前走,灯笼的光在稻田上划出一道斜影。
走到尽头,他停下。
从怀里掏出另一个布包,打开。
里面是一小块徽墨酥。
他掰下一角,放进嘴里。
甜中带苦,酥得掉渣。
他嚼得很慢。
山风很大,吹得灯笼晃了一下。
他抬手护住火苗,火光闪了闪,照见他嘴角一丝极淡的笑。
远处村庄的灯,一盏接一盏灭了。
南岭只剩下这一处光。
沈砚站在最高处,望着整片梯田。
十七粒稻种,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