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峪的夜,浓得化不开。月光被嶙峋陡峭的山崖切割得支离破碎,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反而将沟壑深处的阴影衬得愈发幽邃,如同巨兽蛰伏张开的咽喉。风在这里打着旋,穿过岩缝,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掩盖了太多本不该属于这片死寂的声音。
叶祈安像一块嵌在崖壁阴影里的岩石,整个人几乎与凹凸不平的粗粝山体融为一体。他穿着一身用此地特有的赭红色泥土和深色草汁浸染过的夜行衣,连脸上也涂抹着斑驳的色块,只露出一双在暗夜里精光内敛的眼睛。他已经在这里潜伏了将近两个时辰,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调整得细长而微弱,如同冬眠的蛇。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丈量着下方百步开外,那片依着陡峭山壁、半是天然洞穴半是人工搭建的废弃匪巢。几处残破的木制望楼歪斜欲倒,早已失去了功能。大部分窝棚也都坍塌,被枯藤荒草占据。唯有最深处,靠近山壁根部的几间相对完好的石屋,隐隐有微弱的光线从缝隙中透出,偶尔,还能看到一两条模糊的人影在光晕边缘晃动。
“左侧石屋两个,在喝酒。右侧最大的那间,门口有一个抱着刀打盹的。后面……地窖入口附近,没看到明哨,但……”趴在叶祈安身边,一个绰号“山猫”的斥候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道,他的耳朵异乎常人地灵敏,“有女人的哭声,很微弱,从地下传来。”
叶祈安微微颔首,这与他之前两日观察得到的情报吻合。留守的匪徒不多,大约五六人,似乎颇为松懈,并未因为囚禁着人质而格外警惕。或许是他们认为此地足够隐蔽,也或许是……他们背后的主子,对这些囚徒的看管本就不是最优先的事项。
他缓缓抬起右手,在黑暗中做了几个简洁的手势。身后及两侧的阴影里,另外四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无声地调整了位置,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豹子,肌肉绷紧,蓄势待发。他们是叶祈安小队最核心的成员,个个都是在边塞生死线上滚过几遭的老手,擅长这种暗夜里的雷霆一击。
行动!
叶祈安的手势猛地向前一切!
五道黑影,如同离弦之箭,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借着岩石和废弃建筑物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扑向那几间亮灯的石屋!他们的脚步轻盈得如同狸猫,落地无声,只有衣袂带起的微弱风声,混在山谷固有的呜咽里,几不可闻。
叶祈安的目标是右侧最大的那间石屋,以及门口那个打盹的哨兵。他的速度最快,如同贴地疾飞的夜枭,几个起落便已逼近。那哨兵似乎察觉到一丝异样,迷迷糊糊地抬起头,还没等他的眼睛完全睁开,一道冰冷的刀锋已经如同毒蛇般吻过了他的咽喉。他甚至没能发出一丝声音,只是瞪大了难以置信的眼睛,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被叶祈安轻轻扶住,拖入旁边的阴影。
几乎在同一时间,左侧石屋里传来两声极其短促的闷响,随即归于沉寂。那是“山猫”和另一名队员的杰作,用淬毒的短弩和割喉解决了里面两个正在喝酒的匪徒。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从发动到解决外围警戒,不过短短十几次呼吸的时间。
叶祈安打了个手势,留下两名队员在外围警戒,他带着“山猫”和另一名绰号“石锁”的壮硕队员,如同三道轻烟,飘向了那间最大的石屋。
屋内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光线摇曳。一个似乎是头目的匪徒,正袒胸露怀地躺在土炕上打着鼾,鼾声如雷。旁边桌子上散乱地放着吃剩的骨头和空酒壶。墙角堆着一些抢来的杂物,蒙着厚厚的灰尘。
叶祈安的目光在屋内迅速扫过,最后定格在炕沿下方,一块与周围地面颜色略有差异、边缘似乎有经常摩擦痕迹的石板上。他示意“石锁”上前。
“石锁”会意,蹲下身,双臂肌肉贲起,扣住石板的边缘,缓缓发力。沉重的石板被无声地移开,露出了一个向下延伸、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杂着霉味、汗臭和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污浊气息,立刻涌了上来。那微弱的、压抑的女子啜泣声,也变得清晰了些。
叶祈安毫不犹豫,当先矮身钻了进去。“山猫”紧随其后,“石锁”则留在洞口警戒。
地窖不大,深约一丈见方,阴暗潮湿,四壁是冰冷的岩石。角落里铺着一些发霉的干草,八九个身影蜷缩在那里,在突然透入的微弱光线下,惊恐地抬起头,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更急促的啜泣。她们大多衣衫褴褛,面容憔悴肮脏,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与麻木,如同受惊的羔羊,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
叶祈安的目光如同鹰隼,飞快地扫过这些女子。他的任务目标明确——找到那个可能存在的林家小姐。
就在这群惊慌失措的女子中间,他的目光骤然停住。
那是一个蜷坐在稍靠里位置的少女,同样衣衫破旧,脸上带着污迹,但她的姿态却与周围那些几乎崩溃的女子截然不同。她没有哭,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恐地往后缩。她只是微微抬着头,那双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澈的眸子,正静静地、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锐利,望着突然闯入的叶祈安和“山猫”。她的眼神里,有警惕,有探究,有极力压抑的惊疑,唯独没有那种彻底的绝望和茫然。尽管面容憔悴,但依稀可见其清秀的轮廓,那份沉静的气质,在这污秽绝望的地窖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醒目。
是她了。叶祈安心头一动。不需要任何确认,这种身处绝境却依旧保持冷静和思考的眼神,与冷啸描述中“惜字如金却聪慧过人”的特征隐隐吻合。
“我们是来救你们的。”叶祈安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外面的人已经解决了。现在,都起来,跟紧我们,不要出声。”
他的话如同在死水中投下了一块石子。女子们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有人想要激动地哭喊,却被身边的同伴死死捂住嘴。
而那个沉静的少女,在听到叶祈安的话后,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立刻动作。她的目光在叶祈安和他身后的“山猫”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快速判断着什么,然后,她才缓缓地、用手撑着冰冷的岩壁,试图站起来。她的动作有些迟缓,显然被囚禁多时,身体虚弱。
“山猫”上前一步,想去搀扶她旁边的另一个几乎站不稳的女子。
就在这时,那沉静少女忽然开口了,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简洁:“西北角,有暗格,他们的信。”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叶祈安和“山猫”同时一怔!
叶祈安立刻循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在西北角堆积的杂物后面,果然有一块岩石的颜色与周围略有不同。他示意“山猫”警戒,自己快步过去,手指在岩石边缘细细摸索,果然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机括。轻轻一按,一块尺许见方的石板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间,里面放着几封火漆封口的信件和一个小布包。
叶祈安毫不犹豫,将信件和布包迅速揣入怀中。他深深看了一眼那已经勉强站直身体的沉静少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走!”他低喝一声,不再耽搁。
“石锁”在上面接应,叶祈安和“山猫”护着这九名惊魂未定的女子,一个接一个地从地窖口爬出。外面的两名队员早已准备好,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清理痕迹,按预定路线,撤!”叶祈安下令。
队员们迅速将哨兵的尸体拖入石屋,简单处理了一下现场,制造出匪徒内部争斗或自行离去的假象。随即,一行人护着九名女子,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水峪浓重的夜色与复杂的地形之中,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地窖重归黑暗与死寂,只留下那盏依旧在石屋里摇曳的油灯,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一丝淡淡的血腥味。远方的山崖上,几只被惊起的夜枭发出凄厉的鸣叫,盘旋着,最终也沉寂下去。
匪巢依旧废弃,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那被救出的九道身影,以及叶祈安怀中那几封可能隐藏着秘密的信件,证明着这个夜晚,曾有过一场无声的雷霆,撕裂了这片罪恶之地的宁静。
被叶祈安重点关注的沉静少女——林筱月,在离开地窖的刹那,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吞噬了她数月光阴的黑暗牢笼,眼神复杂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