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水渠的挖掘,是黄沙堡屯田大业中最为关键、也最为艰巨的一役。它不仅关乎那层层梯田能否得到灌溉,更直接关系到堡内数百人畜未来的饮水命脉。主干渠的雏形虽已在前期的垦荒热潮中初步勾勒出来,但那只是一道干涸的土沟,真正赋予它生命的,是那远在二十里外、蜿蜒于戈壁边缘的季节性河流。
冷啸深知,引水绝非简单的挖通沟壑。地势的微小落差、渠底的平整度、关键节点的控制,任何一环出错,都可能让前功尽弃,或者引来的是无法控制的洪流,而非滋养生命的甘霖。他再次将意识沉入脑海,沟通那已恢复部分机能的“寓言”。这一次,他不再需要宏大的系统蓝图,而是精准的数据支撑。
「启动地形坡度分析,计算最佳引水坡度。」
「检索低能耗水利提升及控制方案,匹配当前技术条件。」
“寓言”界面微光流转,核心区域投射出引水渠线的虚拟模型,上面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基于此地的土壤渗透性和预计水流速度,“寓言”精确计算出了每里渠道需要维持的最小坡度,既保证水流能够依靠重力自然流淌,又避免因流速过快导致渠体被冲刷毁坏。同时,几个关键节点的解决方案也浮现出来——在河流水位低于渠道入口处,需要提水工具;在渠道分流进入梯田区和蓄水池的位置,需要可靠的控制装置。
冷啸召集了李叔、卫鑫眸以及几位在工匠中略有声望的老者。他没有高谈阔论,而是直接在地上用树枝画出了简图。
“此处,”他点在代表河流与渠道连接点的地方,“水位低于渠口,水不会自己流进来。我们需要‘借风’。”
他接着在几个关键分叉口画下标记,“这里,还有这里,需要装上‘水门’,控制水流去向,哪块田该浇水,提起哪块门板,不能让水乱跑。”
命令迅速下达,整个黄沙堡的工程重心,瞬间转向了引水渠的精细施工和关键设备制造。
丁智勋率领的土方队,任务从大面积垦荒变成了精准的渠道修整。他们拿着由刘华添勘测司提供的、标有高度标记的木桩,沿着渠道线一路打下。另一批人则使用特制的长刮板,根据木桩的提示,仔细地修整渠底,确保坡度完全符合冷啸要求的“千分之五”这个神秘而精确的数字。有人不解,觉得差不多就行,冷啸便会亲自下到渠底,用一碗水演示——水总是缓缓流向预设的方向,不疾不徐。“水不会骗人,”他平静地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与此同时,在堡内空地上,另一场“战斗”也在打响。几位老木匠带着徒弟,以及所有手巧之人,聚集在冷啸提供的更为详细的“风力翻车”图纸前。这物件看似复杂,其核心原理却源自古老智慧,在明代并非罕见之物,只是在这等边荒之地显得尤为新奇。高大的立轴,巨大的风帆(由收集来的破旧帐篷布、鞣制过的皮革甚至致密的荆条编织物拼凑而成),连接着一串串带着刮板的木质链轮。当风吹动风帆,带动立轴旋转,链轮便会循环运动,将低处的水通过刮板提升到高处,灌入渠道。
“这里,榫卯要卡死,不能晃!”
“帆面绷紧,吃住风才能有力道!”
工匠们围着这架逐渐成形的庞然大物,争论着,摸索着,敲打着。每一次试装,都吸引着大批人围观。当那巨大的风帆骨架第一次在风中缓缓转动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叹。
而“闸门”的制作则相对简单,却要求更高的密封性。选取厚实的木板,边缘刨平,嵌入渠道预设的石槽或夯实的土槽中,两侧用木楔挤紧,便能起到截断水流的作用。关键在于提升机构——一根结实的木棍,一端削尖卡入闸板预设的孔洞,另一端作为杠杆,便能轻松提起沉重的木板,控制开合。冷啸亲自示范,如何利用杠杆省力,如何判断闸门是否完全闭合不漏水。
时间在紧张的劳作中飞逝。渠道一天天变得规整、平滑,关键节点的石质或夯土基座也逐一完工。那架巨大的“风力翻车”被拆解,由数十人肩扛手抬,运到了河流与渠道的连接处,重新组装起来。它那高大的身影矗立在河岸边,巨大的风帆在旷野的风中发出猎猎的声响,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等待着使命的召唤。几个分流处的木质闸门也已安装就位,静静地躺在渠底。
决定性的时刻终于到来。
这一日,天色湛蓝,朔风劲吹,正是“借风”的好时机。几乎全堡无事的人都聚集到了渠道沿线,从河流入口一直到堡旁的蓄水池,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紧张、期待和近乎祈祷的凝重气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河流边那架巨大的风车,以及站在风车下的冷啸身上。
冷啸抬头看了看风中剧烈抖动的帆布,又望了望脚下浑浊但水量尚可的河水,深吸一口气。
“立轴,解缚!风帆,迎风!”
随着他一声令下,负责操作风车的几名汉子猛地松开了固定立轴的绳索,同时调整风帆的角度,使其最大限度地迎向风来的方向。
“呜——”
风灌满了帆面,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巨大的立轴先是发出一阵“嘎吱嘎吱”令人心悸的摩擦声,随即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转动起来!起初很慢,仿佛不堪重负,但随着转速增加,连接其上的木质链轮开始发出规律的“咔哒”声,一串串带着刮板的链节沉入水中,又被缓缓提起。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被刮板带起的、仅仅是一小股一小股的浑浊河水。水流被提升到渠道入口的高度,注入那干燥的、张着大口的渠道入口。
水,进去了!
它像一条怯生生的土黄色小蛇,沿着众人亲手挖掘、修整的渠道,开始缓缓地、试探性地向前流动。它流过坚硬的砾石区,流过夯实的土质渠床,流过第一个分叉闸门……它所过之处,干涸的泥土发出“滋滋”的吸水声,冒出细小的气泡。
渠道沿线,寂静被打破了。先是几声压抑不住的抽泣,随即变成了激动的低语,然后汇成了震耳欲聋的欢呼!
“水!水来了!”
“流过来了!真的流过来了!”
人们沿着渠道奔跑着,追逐着那前进的水头,许多人忍不住跪在渠边,用颤抖的双手捧起那浑浊的、带着泥沙的河水,不顾一切地泼在脸上,混合着泪水肆意流淌。那不仅是水,是活命的希望,是这么久以来所有艰辛付出的第一个、也是最珍贵的回报!
水头流过最后一段渠道,在众人的簇拥和震天的欢呼声中,“哗啦”一声,冲进了堡旁那个早已挖掘好、同样干燥了不知多久的巨大蓄水池!浑浊的池水慢慢累积,水位一点点上升,倒映着蓝天和周围一张张激动得扭曲的脸庞。
冷啸没有跟随人群欢呼,他独自站在那架依旧在风中欢快转动、将源源不断河水提升上来的“风力翻车”旁,看着那汩汩流入渠道的生命之源,看着蓄水池中逐渐扩大的水面,看着远处梯田区那些翘首以盼的田地。他紧绷了不知多久的脸上,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也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
水来了!希望,便真的在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