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村头的老槐树影影绰绰地映在窗纸上,像幅淡墨画。油灯的火苗轻轻晃着,把丫丫的影子投在土墙上,随着她捏针的动作微微颤动。
她手里缝的是件小褂子,靛蓝色的粗布,针脚走得又密又匀,领口和袖口都滚了圈浅灰的边——是给小石头做的。前几日在晒谷场淋雨,他那件旧褂子被磨出了好几个洞,后背还沾着草汁,洗了三遍都没褪干净。
“嗤——”指尖被针尖扎了下,冒出个小小的血珠。丫丫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抬头看见油灯芯结了个灯花,昏黄的光顿时暗了暗。她用针挑了挑灯芯,火苗“噗”地跳起来,照亮了桌角那堆刚纳好的鞋底。
鞋底是给队里的老人们纳的,粗麻绳在布格里绕出菱形的花,每个结都勒得紧紧的。队长说入冬前得赶出来二十双,山里的冬天冷,老人们穿不惯胶鞋,还是布鞋裹脚暖和。丫丫白天要去地里挣工分,只能夜里借着油灯赶工,手指被麻绳勒出了红痕,碰着热水都发疼。
窗外传来几声狗吠,接着是脚步声,丫丫心里一动,把小褂子往针线筐里藏了藏,却听见熟悉的嗓音在院外响起:“丫丫,睡了没?”
是小石头。她赶紧吹灭油灯,摸黑拉开门,月光顺着门缝涌进来,看见他背着个竹篓站在门口,裤脚沾着泥,额角还带着伤。“你咋来了?”丫丫往他身后看,竹篓里装着半篓野栗子,壳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在后山摘的,”他把竹篓往院里放,声音有点哑,“想着你纳鞋底费力气,煮点栗子补补。”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一看,是用桐油布裹着的几个烤红薯,还冒着热气。
丫丫心里一暖,又有点气:“后山陡得很,天黑了去摘啥栗子?看你这额头,准是又摔着了!”她拉着他往屋里走,摸到桌上的油灯又想点,被他按住手。
“别点了,费油。”他笑了笑,露出白牙,“月亮亮着呢,够看路。”
两人坐在门槛上,分着吃烤红薯。红薯皮焦焦的,瓤子甜得流油,烫得人直发气。丫丫瞥见他磨破的袖口,想起白天在地里,他抢着帮王大爷拉犁,那犁头卡进石头缝里,他使劲一拽,袖子就撕开了个大口子,露出胳膊上结实的肌肉,上面还有道新划的口子。
“褂子快做好了,”她小声说,“明儿给你送来。”
小石头啃红薯的动作顿了顿,耳朵在月光下有点红:“不急,你别熬太晚,纳鞋底要紧。”他知道她夜里赶工,好几次起夜都看见她窗里亮着灯,像颗小小的星。
“快了,还差三双。”丫丫把红薯皮扔进竹筐,“李奶奶的脚骨有点变形,鞋底得纳厚些;张爷爷爱出汗,我在里头掺了层麻,吸汗。”
他“嗯”了声,忽然从兜里摸出个东西递过来,是枚磨得光滑的桃核,上面刻着只歪歪扭扭的小鸟。“白天歇晌时刻的,”他挠挠头,“看你总低着头纳鞋,累了就看看这个,解解闷。”
桃核在手里温温的,小鸟的翅膀刻得像两片叶子,却看得人心里发软。丫丫把桃核揣进兜里,指尖碰到针脚磨出的茧子,忽然觉得不那么疼了。
风从槐树叶里钻过,带着点凉意。小石头站起身:“我得回去了,明早还要去河沟挑石头。”他背上竹篓,走到门口又回头,“夜里冷,别熬到鸡叫,听见没?”
丫丫“嗯”了声,看着他的背影融进月光里,脚步迈得稳稳的,像踩在结实的土地上。她关上门,摸黑走到桌前,从针线筐里拿出那件没缝完的小褂子,借着窗纸透进来的月光,继续捏起了针。
针脚穿过布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丫丫心里数着针数,一针,两针……忽然觉得,这油灯下的夜晚一点都不闷,这手里的针线也不沉,因为她知道,缝进去的不只是线,还有日子里的暖,像那烤红薯的甜,像那桃核上的小鸟,藏在粗布的纹路里,藏在彼此心里,踏实实的,比啥都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