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的日头刚爬过染坊的墙头,院门外就传来熟悉的笑声,像串银铃滚过青石板。丫丫手里的染勺“当啷”掉在缸沿,溅起的“霞光紫”染液在布上晕开小圈,她转身就往门口跑,差点撞翻小柱子手里的杏花糕托盘。
“春桃姐!”
门口站着的果然是春桃,蓝布裙上沾着点旅途的尘,手里拎着个藤箱,箱子缝里露出截绯红的布角,像藏了朵开得正艳的花。她看见丫丫,眼睛亮得像落了星:“丫头,我可算回来了!”
两人抱在一起时,春桃裙角的南地香料混着染坊的草木香漫开来,丫丫忽然觉得鼻子发酸——这半年的惦念,都浸在这熟悉的气息里了。
“快进来,”小石头接过藤箱,箱子沉得很,他掂了掂,“带了啥宝贝?压得手都酸了。”
“都是好东西,”春桃笑着往里走,看见晾布架上的“霞光紫”,眼睛直发亮,“哟,这色调得比我走时强多了!苏木红和祭蓝搭得正好,像把南边的晚霞裁了半片来。”
小柱子举着杏花糕凑上来,糕上的糖霜沾了他满手:“春桃姐,尝尝我娘做的!用丫丫姐染的桃花粉布包着的!”
春桃捏了块放进嘴里,甜香混着花香在舌尖散开,她眯着眼笑:“比南边的桂花糕还对味!”她打开藤箱,里面铺着层油纸,放着各色布料和小陶罐,“看我给你们带了啥——这是岭南的‘荔红’,染出来带点橙,像熟透的荔枝肉;这是蜀地的‘蜀锦青’,亮得像淬了水的翡翠;还有这个……”她掏出个小瓷瓶,里面装着金粉似的粉末,“西洋传来的‘真金’,调在染液里,布面能泛金光,配你们的‘祭蓝’准好看!”
丫丫把“荔红”布料展开,绯红里透着暖橙,在阳光下像团跳动的火,果然比染坊的“石榴醉”多了几分娇俏。“这色咋染的?”她眼睛都看直了,“用荔枝壳?”
“聪明!”春桃点头,拿起“蜀锦青”,“这得用蜀葵的根,反复煮三次,颜色才能亮得扎眼。南边的染匠说,这色配你们的‘秋香黄’做袄面,像把春天绣在了身上。”
小石头翻着那些布料,手指在块深紫的布上顿了顿:“这是……‘茄花紫’?比咱的‘葡萄紫’沉。”
“正是,”春桃凑过去,“用老茄子皮煮的,加了点苏木,紫里带红,像暮春的茄子花,耐看。”她忽然眨眨眼,在丫丫耳边小声说,“我听货郎说,某人总给你刻木牌?咋不拿出来给我瞧瞧?”
丫丫的脸腾地红了,像被“荔红”染过似的,慌忙去翻染谱:“我给你看新添的颜色!有‘相思红’,还有‘霞光紫’……”
染谱摊在桌上,厚厚的纸页里夹着各色布样,红豆染的绯红、桃花拓的浅粉、苏木配祭蓝的紫……春桃一张张翻着,指尖在“相思红”上停了停,眼里的笑意藏不住:“这红豆染得不错,红里带点暖,像藏了话似的。”她抬头看了眼站在门口的小石头,他正假装整理藤箱,耳根却红得像块“石榴醉”。
晌午的饭桌上,春桃讲着南边的趣事:说岭南的染坊在竹楼里,染液顺着竹槽流进江里,把半条江都染成了碧色;说蜀地的绣娘能用“蜀锦青”绣出会变的鱼,日头底下看是绿的,月光底下看是蓝的;还说西洋的商船泊在港口,船上的染料桶滚在甲板上,把海水都染成了七彩色。
“最稀奇的是那个‘真金’,”春桃舀了勺笋干炖肉,“我亲眼见着西洋商人用它染布,金粉在布上闪,像把星星揉碎了撒上去,配你们的‘祭蓝’做婚服,保管好看。”
“婚服”两个字让丫丫的筷子差点掉在地上,她夹起块肉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小石头赶紧给她递水,指尖碰在一起,像被“真金”烫了下。
小柱子啃着排骨,含混不清地说:“春桃姐,你说的会变的鱼,能拓在布上不?我想给二丫做个帕子,她最爱鱼了。”
“当然能,”春桃笑着揉他的头发,“等会儿我教你画鱼样,让石头哥给你刻木牌,保证比蜀地的绣娘绣的还灵。”
下午,他们试着用“真金”调“祭蓝”。春桃往染液里撒了点金粉,小石头用长杆搅动,深蓝的液体里立刻泛起细碎的金光,像把夜空里的星子都捞了进来。丫丫把白布放进去,再捞出来时,布面泛着幽幽的蓝,金粉藏在布纹里,不动时看不出来,一动就闪闪烁烁,像深海里的磷光。
“真好看,”春桃摸着布面,“比西洋商人染的还沉,有咱染坊的底气。”她忽然推了推丫丫,“让石头哥给你做件新裙,就用这布,再绣上你拓的小松鼠,保证镇上的姑娘都眼馋。”
丫丫的心跳像被金粉烫了下,“怦怦”地响。她看着小石头专注搅缸的侧脸,阳光落在他的发梢,像镀了层金,忽然觉得这“真金”染的蓝,比任何颜色都让人心里发暖。
傍晚收工时,春桃把南边带来的布料和染坊的新色摆在一起,晾布架上顿时像开了片花:荔红的艳、蜀锦青的亮、茄花紫的沉、真金祭蓝的幽……风一吹,布料猎猎作响,像在唱支南腔北调的歌。
春桃看着这片热闹的颜色,忽然叹了口气:“还是咱染坊好,啥颜色都能融在一起,像一家人似的。”
丫丫摸着“真金祭蓝”的布面,金粉在指尖闪,像藏了个会发光的秘密。她知道,春桃姐带来的不只是南地的颜色,还有更多的盼头——像这金粉似的,藏在日子的布纹里,等着在某个时刻,忽然亮起来。
夜里,她把“真金祭蓝”的布角夹进染谱,旁边放着春桃带的荔枝壳。在灯下写:“立夏,故人归,带南地色,染坊添金辉。”她想了想,又添了行:“有些光,藏在蓝里,比星星还暖。”
窗外的月光落在染缸上,金蓝的残液泛着微光,像块浸了星子的玉。丫丫抱着染谱,听着灶房里春桃和阿婆的笑声,忽然觉得,这染坊的夏天,定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闹,都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