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的风刚吹软了染坊的篱笆,小石头就踩着梯子,把新染谱挂在了堂屋最显眼的地方。今年的染谱比去年厚了大半,纸页边缘被翻得有些卷,却透着股踏实的暖。他摸着封面上“时光染坊新染谱”七个字,竹纹宣纸上的墨迹已经干透,像刻进了木头里的年轮。
“又添新页了?”阿禾端着刚熬好的薄荷茶进来,热气在杯口凝成白雾,“我看看今年的‘开缸红’记上了没。”
她翻开染谱,正月那页画着口冒着热气的染缸,旁边写着“苏木三钱,红花一两,春雪水半缸,开缸见红,全年顺”,字旁边还画了串鞭炮,红纸屑飞得到处都是,像真的在响。
小樱正在给新染的“春柳绿”布锁边,线轴转得飞快,绿色的线在布面绕出细密的圈。“把去年的‘紫藤架下’挪到三月,”她抬头说,“再添上阿禾新试的‘桃花粉’,用桃花瓣捣汁,加明矾少许,染出来像姑娘们擦的胭脂,嫩得很。”
梭子扛着块新刻的木板进来,上面是只衔着布角的小狐狸,尾巴卷着朵紫藤花。“这是今年的新纹样,”他把木版往桌上一放,“刻了三天,你看这狐狸眼睛,用圆凿刻得深,拓出来会带点阴影,像真的在眨眼。”
阿婆坐在窗边的老藤椅上,翻着染谱里的旧页,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纸页上,把“蝉衣绿”那页照得泛着淡金。“你太爷爷那本旧染谱,记的是染料,”她指着新染谱上小石头画的小狐狸,“咱这本记的是日子,你看这狐狸,从胖到瘦,跟着咱过了三个冬天了。”
小石头凑过去看,果然,第一年的狐狸圆滚滚的像个毛球,第二年的瘦了些,尾巴却更蓬松,今年新画的那只,爪子下还踩着片枫叶,像刚从秋天跑过来。他忍不住笑:“它跟着咱学染布,都成精了。”
谷雨那天,货郎带着个外地来的染匠师傅上门。那师傅捧着新染谱翻了半天,手指在“松雪青”那页停住:“这松脂留斑的法子太妙了!我在城里学了十年,从没见过这么活的纹样。”他指着“菱塘墨”的拓纹,“这菱角叶的锯齿都带着劲,像刚从塘里捞出来的。”
“都是跟着草木学的,”阿婆笑着递过杯薄荷茶,“草木有啥性子,布就有啥模样。松针硬,染出来的布就带劲;紫藤软,染出来的就温柔。”
染匠师傅临走时,非要买两匹“月黄昏”布,说要带回去当样子。“我那染坊总想着用新法子,”他感慨道,“倒是忘了,最老的道理都在草木里藏着呢。”
入夏时,染坊收了个新学徒,是邻村的小姑娘,叫阿枣,辫子上总系着红头绳。小石头自告奋勇教她认染谱,指着“蒲公英镂空染”那页:“你看,这籽得用井水调的米糊粘,河水会发腥,染出来的布带着味。”
阿枣学得认真,手指在纸页上轻轻划:“这狐狸真好看,我能学画吗?”
“咋不能?”阿禾把自己的竹片画册递给她,“我刚来时,画的蒲公英像团乱草,现在不也能拓出铃铛纹了?”
秋分那天,小樱和梭子结了婚。新房的窗棂上挂着匹“满堂红”布,上面拓着五只小狐狸——阿婆、小樱、梭子、小石头、阿禾,每只狐狸的耳朵上都别着朵紫藤花。小石头看着布上的纹样,忽然发现,新染谱的“全家福”那页,不知啥时候被阿禾添了个小小的红双喜。
年关时,染坊的人围在炭盆旁,翻着新染谱盘点。今年添了二十七种新纹样,记下了十三种草木的新用法,连阿枣都画了页“枣红染”,用枣皮煮汁,染出来的红带着点甜香。
“明年开春,咱在院里种片向日葵,”梭子往炭盆里添了块柴,“能染明黄,还能嗑瓜子,一举两得。”
阿枣立刻说:“我来画向日葵纹样!让小狐狸坐在花盘上,像晒着太阳睡觉。”
小石头抢着说:“我来刻拓板!保证花盘的纹路比真的还清楚!”
阿婆看着孩子们吵吵闹闹,忽然说:“等这册写满了,就让小石头写序,讲讲咱这染谱里的日子。”
小石头的脸“腾”地红了,挠着头笑:“我只会画狐狸,写不好字。”
“没关系,”小樱摸着他的头,“就像你画的狐狸会眨眼,你写的字也会带着草木香,比啥都好。”
窗外的爆竹声响起时,新染谱被炭火映得发红。纸页上的春夏秋冬,草木虫鱼,还有那只总在奔跑的小狐狸,像活了过来,在暖光里轻轻晃。小石头忽然觉得,这染谱不只是本方子,是染坊的魂——藏着阿婆的针脚,小樱的配色,梭子的刻刀,阿禾的细心,阿枣的新奇,还有自己画狐狸时的欢喜。
它记着紫花地丁的晨露,槐花蜜的甜香,霜柿子的暖,雪松针的劲;记着拓坏的布,熬糊的染液,成功的笑,犯错的愁;记着每个凑在一起的晨昏,像染料一样,慢慢浸透了岁月的布。
新的一年开始了,染坊的染缸又添了清水,等着第一把染料。小石头翻开新染谱的空白页,画了只迎着风跑的小狐狸,尾巴上缠着紫藤,爪子边开着蒲公英,像要把四季都缠在身上。
他在旁边写:“时光染坊,染的是布,藏的是日子。日子不停,染谱就不长完。”
字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认真。炭盆里的火“噼啪”响,映着纸上的狐狸,像在说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故事——关于草木,关于色彩,关于陪伴,关于那些在染坊里慢慢长起来的,暖乎乎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