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的蝉鸣吵得人耳朵发涨,染坊的凉棚下却凉丝丝的。丫丫趴在石桌上,手里攥着支炭笔,正往染谱上新添的空白页上画小柱子的模样。画里的小柱子踮着脚搅“翡翠绿”染缸,脑袋圆得像颗青杏,旁边还歪歪扭扭写着:“小柱子第一次染布,像棵努力扎根的豆苗。”
“画得真像,”阿苗凑过来,手里拿着片刚摘的荷叶,往凉棚顶上一铺,挡住晃眼的阳光,“就是这胳膊画得太粗,小柱子那细胳膊,还没搅棒粗呢。”
丫丫红着脸,赶紧用指尖蹭了蹭画里的胳膊,炭灰在纸上晕开,倒像给小柱子套了件绿袖子。“这样像不像穿着‘翡翠绿’的布衫?”她眼睛一亮,越看越觉得有趣。
小石头扛着桶井水进来,桶沿的水珠“滴答”落在染谱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瞎画啥呢?”他把水桶往“青黛色”染缸边一放,眼睛却瞟着那幅画,嘴角悄悄翘了翘,“小柱子看见得乐疯。”
正说着,小柱子背着个布包跑进来,布包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啥。“丫丫姐!”他举着包往石桌跑,布包蹭过晾着的“石榴醉”布,沾了点金红的光,“我娘让我给你带的槐花饼,热乎着呢!”
丫丫接过布包,温热的饼香混着槐花的甜漫出来,馋得她直咽口水。“快坐,”她往小柱子手里塞了块“青黛色”的布角,“今天教你认栀子,染黄色最鲜亮的那种。”
小柱子捧着布角,眼睛瞪得溜圆:“就是阿枣布偶狐狸尾巴的颜色?”
“可不是嘛,”阿苗从库房里抱出筐晒干的栀子,黄澄澄的像堆小太阳,“你闻闻,带点苦香,染出来的布却亮得很,像浸了阳光。”
小柱子把鼻子凑过去,使劲嗅了嗅,忽然指着筐角的颗栀子:“这个裂了!”
丫丫捡起来看,果然见栀子壳裂了道缝,里面的果仁露了出来。“裂了才好,”她笑着说,“这样的栀子汁更浓,染出来的布像加了蜜,黄得发润。”她把裂栀子放进石臼,“来,咱捣汁试试。”
小柱子握着木槌,学着丫丫的样子往下砸,栀子的黄汁溅了他一脸,像只刚偷尝过蜂蜜的小花猫。小石头蹲在旁边看,忽然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往下砸,别歪着,不然砸到手。”
木槌在两人的手底下慢慢起落,黄澄澄的栀子汁在石臼里积成小潭,苦香混着草木的清气,漫得满染坊都是。丫丫趁机往染谱上添了行字:“裂栀子汁更浓,像加了蜜。”旁边画了个举着木槌的小身影,脑袋上还顶着朵栀子花。
晌午吃饭时,阿婆给每个人端了碗绿豆汤,里面加了新摘的薄荷,凉丝丝的。小柱子捧着碗,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染谱——刚才画到一半被阿枣拉来吃饭,现在炭笔还别在谱子的绳上呢。
“快吃,”丫丫给他夹了块槐花饼,“吃饱了有力气捣汁。等会儿染出黄布,给你做个小荷包,比阿枣的狐狸荷包还俏。”
小柱子用力点头,嘴里的饼还没咽下去,就含糊不清地说:“我要拓小狐狸纹!像石头哥刻的那种!”
小石头正喝着汤,闻言差点呛着,脸有点红:“吃你的饼,少操心。”话虽如此,却往灶房角落瞟了眼——那里放着块新刻的小狐狸拓板,本来想等小柱子学会染黄布再给的。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染坊,丫丫和小柱子蹲在“栀子黄”染缸边,看着白布在黄澄澄的染液里慢慢变色。布面浮起层淡淡的光,像撒了把碎金,比阿枣布偶尾巴的颜色更润些。
“成了!”小柱子拍着手笑,黄渍沾了他满手,像戴了副金手套,“这叫‘蜜渍黄’对不对?丫丫姐昨天教我的!”
“对,”丫丫把布晾在竹竿上,“等晾干了,就给你拓小狐狸纹。”
小石头从灶房出来,手里捏着那块新拓板,假装不经意地放在石桌上:“喏,用这个,别拓歪了。”拓板上的小狐狸叼着朵栀子花,尾巴卷得像个小圈圈,憨态可掬。
小柱子的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小心翼翼地拿起拓板,在“蜜渍黄”的布面上轻轻一按。金黄的狐狸纹立刻印在布上,尾巴的圈圈里还沾着点栀子的黄汁,像裹了圈蜜。
丫丫赶紧往染谱上添画:小狐狸叼着栀子花,旁边站着个举着拓板的小身影,脚下还画了滩黄渍,像不小心打翻的蜜。阳光落在纸上,把新添的笔迹晒得暖洋洋的,和旁边春桃、阿苗、小石头的笔迹混在一起,竟分不清谁是谁的,只觉得热闹又亲切。
傍晚时,小柱子背着染好的“蜜渍黄”布角回家,布角上拓着叼花的小狐狸,晃悠悠地在他身后飘,像跟着只金闪闪的小尾巴。丫丫站在染坊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笑,手里的染谱被风吹得哗啦响,新添的那页在风里轻轻晃,像在跟小柱子说再见。
她摸着染谱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笔迹,忽然觉得,这染谱不只是本方子,是她们在染坊的日子长出来的藤。春桃姐的字娟秀,阿苗姐的字活泼,石头哥的字刚硬,她的字怯生生的,现在又添了小柱子的圆脑袋——每个人的笔迹都不一样,却像被同一种染料泡过似的,透着股热烘烘的暖。
夜里,染坊的灯亮着。丫丫把染谱放在窗台上,月光透过纸页,把上面的小狐狸、小身影、裂栀子都映在墙上,像幅会动的画。她忽然想起阿婆说的话:“染布就像过日子,得慢慢泡,慢慢染,才能长出自己的颜色。”
现在她懂了,这染谱上的新笔迹,就是她们在日子里长出的颜色,一点点,一笔笔,把寻常的晨昏,染成了最珍贵的模样。
染缸里的“栀子黄”还在轻轻晃,像在说:明天,又能添新画了吧?